第 65 章
夜已經很深, 落地窗外是燈火通明的北京,席舊池抿着紅酒,黑沉沉的眸子裏倒映着遠處繁華的光影。
他從和席硯明裏暗裏針鋒相對回到自己房間後, 就幾乎一直維持着這個狀态,沒有一絲一毫的睡意。
無論過程還是結果, 他都可以說是大獲全勝。只是即便如此, 席舊池到底不是刀槍不入,無意中提到的一句話,和席硯的反應, 歪打正着的讓他想起很多東西。
而深夜時大腦一旦處于高度活躍狀态, 那睡眠這種東西就已然變成奢侈品了。
尤其是對席舊池這樣心思重,想得又細的人。
—‘不要和來歷不明的人胡亂混在一起。’
—‘栀栀不是什麽來歷不明的人!’
其實這樣的對話, 今晚已經是第二次發生。早在五年前,這父子二人,就已經爆發過一次類似的沖突。
席硯和虞枝的分手, 也沒有太多的曲折可言, 就是一個很簡單的嚴厲家長在發現精心培養的接班人越軌之後,要将其拉扯回原定軌道的,已經上演過無數次的舊事,整個過程都沒有一丁半點的新鮮感。
非要找出不同之處的話,無非就是這嚴格到苛刻的家長對繼承者令行禁止以後,反過來對導致這一切事故發生的那顆禁果, 忽然的、莫名的有了不知從何而起的心動。
的确,在最開始, 剛剛從管家口中得知席硯在和一個高中就不好好讀書、跑去打游戲的男孩談戀愛時, 席舊池對這個離經叛道的男孩是反感的。上位者刻在骨子裏的優越感讓他幾乎下意識的去判斷,這不過又是一個看中席硯這蠢貨背後資本, 想着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庸俗之物。
下面的人察言觀色,将虞枝的背景查得清清楚楚——
一個孤兒,也沒什麽好查的,人生軌跡單薄得像條單行道,窄得沒有丁點回頭路。
當那幾張薄薄的紙遞到這位位高權重的席家掌權人手上時,自诩眼光毒辣的席舊池沉默了很久。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把那幾張紙輕輕放在辦公桌上,生平頭一次因為自己的主觀臆斷,而對一個彼時于席氏這樣的龐然大物而言,渺小微弱如同一粒塵埃的小孩兒産生了愧疚感。
像有人在他臉上,極重地打了一巴掌。
席舊池到現在也記得那單薄的幾張紙上都寫了些什麽,畢竟那幾張紙已經足夠少了,卻還是連字都沒寫完——
父母不詳的孤兒,嬰兒期時被家裏親戚收養,後來不知道為什麽,養到五六歲時又送去了政府辦的福利院。雖然還不是很懂事記事的年紀,但已經有點大了,所以即使是健康的男嬰,也不太好找到家庭收養,就一直在福利院長大。
和席舊池最開始以為的叛逆逃學不一樣,這孩子念書其實很認真,從小學到初中成績都名列前茅,只是出身不好基礎薄弱,實在沒什麽條件學習英語。但就算瘸了一科的情況下,也能考個好高中。
讀高一的時候被傳些難聽的風言風語,在學校待不下去,就索性去了青訓基地。那時候國內的電競行業剛起步,錢少事多還不規範,簽的合同裏工資底薪就兩千,有句話叫刷盤子都比打電競掙錢。
喜歡的人是幹這行的,席舊池後來也了解過,只有那些打出頭、有成績的明星選手才能賺個盆滿缽滿。而像虞枝這樣沒讀過多少書就被騙去青訓的小孩子,別說簽約費了,很多甚至會背上高額的違約金,根本賺不到什麽錢。為了謀生,很多青訓生私底下都會選擇以職業的名頭去接陪玩搞點兼職。
虞枝就邊訓練邊兼職陪玩,有時候還被教練借出去打比賽,賺的錢都彙給了福利院的賬戶。和席硯認識也是因為私底下偷偷接陪玩,一來二去看對眼後就在一起了。
手底下人辦事效率挺高,連席硯的游戲賬號都弄到手了,戰績翻下去全是雙排,席舊池都驚訝這小孩哪來那麽多時間和精力,每天既要忙着訓練備賽又要和席硯一起玩。
調查資料最後幾條是開房記錄,最前面一條的日期和虞枝的生日對得上——換句話說,在虞枝剛成年那晚席硯就帶他去了京城最大的酒店。
席硯要比虞枝大兩三歲,在席舊池看來,這種不同齡的戀愛裏,如果非要分出對錯,那一定是更年長那一方出了問題。
到這裏,事情就清晰明了了——沒有人帶壞席硯,反倒是他自己,在外面哄騙欺負比自己小的男生,就是個十足十的混賬東西。
席舊池動作很快,當晚就對席硯表示,他談戀愛的事自己已經知情了,并且提出要他們分手的要求,就是想看看席硯到底是什麽反應。
如果席硯反抗特別強烈,表現出一定要和虞枝在一起的态度,誰也別想把他們倆分開,那席舊池就不會再多插手。
畢竟再怎麽說,雙方也都成年了。成年人之間談個戀愛你情我願,他又不是真的封建大家長,非要棒打鴛鴦。
可不過是冷着臉教訓幾句,威逼利誘了一下,席硯就果真沉不住氣,非要證明他還是以前那個優秀的席家繼承人,證明他絕不會因為一段戀愛改變自己。等一出國,就又後悔,要死要活地鬧着回來,被席舊池用虞枝的前途給壓下去了。
席舊池心想是不是年輕人都這麽蠢。明明就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想要的人和事,卻總是有着莫名的自信,也總是在擁有的時候不珍惜。
但他不算是年輕人了。在權勢滔天手握一切的年紀這樣評價席硯,其實有風涼話的嫌疑。
席舊池那時也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心思,明明對虞枝的了解不過是紙上的只言片語,但還是表露出對他的偏袒,對席硯說:“既然已經下定決心,以後就不要再糾纏那孩子。”
不要再優柔寡斷,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別人。
那時不明白,但現在想來,大約是在替虞枝抱不平。
除了最開始得知兩人戀愛關系對虞枝稍的看法有誤會之外,從知道虞枝過往一直到現在,席舊池都覺得席硯比不上虞枝一星半點。
虞枝那樣的出身,那樣的生存環境,能夠一路摸爬滾打成取得如今的成就,難度不比玫瑰在沙漠裏開花更低,席舊池由衷地為他感覺到驕傲。
而席硯,不過是命生得好,投胎在席家,擁有了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不可能擁有的資源,才得以長成人人看來光風霁月的模樣。
可如果将他丢到同虞枝一樣的境地呢?他還能掙紮着從泥潭裏逃出來嗎?
席舊池覺得未必。
他放下酒杯,微醺的醉意讓他在此時此刻迫切地想要擁抱一個人,但睜開眼後看見的只是冷白的牆壁,不自覺地更加想念起虞枝唇瓣裏柔軟的溫度。
這一瞬間的落差讓席舊池的心髒上像是爬滿螞蟻,被密齒啃咬着身體裏最脆弱的內髒。
微量的毒素注入血液裏,讓他既覺得絲絲縷縷在痛,又有種沒被滿足的隔靴搔癢。
這種感覺對未曾遇見虞枝時的席舊池而言過于陌生,就像一個倒黴八輩子的衰仔從沒見過再來一瓶的瓶蓋那樣陌生。這個生理上被認為性冷淡的男人不僅僅是對肉.體上的關系沒有絲毫興趣,對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事物也提不起任何興趣。
對他而言,似乎無論怎麽活着都沒什麽區別,這樣的無趣一直持續到他遇見虞枝開始,情況才忽然有了變化。
席舊池從未想過自己會愛上虞枝。即使有誤會後的愧疚,有上位者對弱勢方的愧疚,再有那麽一點點的,一點點的出于年長者對年幼方的憐惜,他也比誰都清楚,他們本質上就是兩個世界上的人,這輩子除了資料上的只字片語外,除了曾是自己養子的初戀之外,他們不會再有任何關聯。
他們的世界差距大到,甚至一輩子都不會見一次面。
但在虞枝的事上,席舊池總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接二連三的打上一記重重的耳光。
原以為不可能的見面來得如此之快,令人猝不及防——
就在席硯出國不久後的一次晚宴上,作為DPL的投資商,席舊池被各家俱樂部老板衆星捧月,争相引見。
年輕的男孩躲在角落裏,被或許是隊長的人哄着拉着,不情不願地站到人前來,嘟囔着幾句不雅觀的話,嘴角還沾了點奶油。
對他主動伸過去的手不屑一顧。被催得不耐煩了,才勉強伸出手握一握。
很纖細好看的一雙手,比起電競晚會,也許更應該出現在世界級的音樂大廳裏。
隊長和一堆人賠笑,怕位高權重的席總生氣。
但席總那時候只是在想,哦,小孩子,是愛吃蛋糕的。
時至今日,這段初見的記憶于席舊池而言,仍舊和這人的相貌一樣深刻。
漂亮,庸俗,又有種異常野蠻的生長力。
那雙永遠明亮的眼睛和永遠耷拉的眼皮,讓席舊池一方面覺得這小孩兒一定是個很有能耐的人,能活得讓所有人都大呼小叫;一方面又覺得他渾身都有種“行就行不行一起死了得了”的敷衍厭世。
矛盾極了,但對席舊池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這種人,即使面上裝得好,骨子裏依舊是個高傲自負到極點的男人,堪稱天生的卑劣。
他擁有太多的財富與權勢,見過太多人,無論在他人口中多麽天真單純、又或是高貴驕傲,在他面前總會流露出一點貪慕的讨好,目的性也太強。
這樣的一群俗物,就算席舊池是正常人,也只會對此感覺到無窮無盡的厭煩。
虞枝不止一次說過他裝得再好也總有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席舊池并不否認,但他也并非優越到盲目。相反,他清楚地知道這些人都是沖着他的錢勢而來。
若沒有這些身外之物,哪怕外形再好,保養得再年輕又如何?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可稱儒雅的中年男人,就算會吸引一些人的視線,也絕不會有這麽多人趨之若鹜。
僞裝出的自謙算是席舊池抛卻權財之外為數不多的優點,除了虞枝之外,沒人能察覺出這種藏到近乎于無的傲慢與優越,人們總是誇贊席先生儒雅随和,風度翩翩。
唯獨虞枝初見他就皺起眉頭,小聲嘀咕老東西裝什麽裝,把我手都攥疼了。
啊……的确。
席先生抱歉地抽出,看見那雙白皙如玉的手有些泛紅。
席舊池發誓他那時對虞枝絕無非分之想,只是沒有想到照片裏已經漂亮到失色的人,面對面真實接觸到後,才發現竟然比照片還要更漂亮百倍。
他只是有幾分感嘆,不愧是讓席硯在國外割好幾次腕,要死要活的人。
這樣頂級的皮囊,即使除此之外再無優點,也足夠讓大把人為之癫狂了。
就比如清心寡欲三十多年的席舊池。
在面對虞枝不算熟練的邀請,或者也可以說是勾引時,沒有任何猶豫。綿延了一整晚的暧昧燎原,一把幹柴烈火,把老房子燒得個幹幹淨淨。
直到今天也還熊熊燒着,燒得席舊池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