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不丁間,又提起了那些酸詩的事。宋青塵心裏一憷——上次好不容易含混過去,這回又被拎出來,一時間回不上話。盡管心裏慌,臉上卻也只能故作平靜,暗中盤算。

如果按照原著正文,忽略“大內篇”的情況下,皇帝氣惱的點,應該是璟王結黨,和勾搭了自己男人的事上。首先是因皇權受到威脅而怒,其次是自己的男人被觊觎而怒。

但是現在,宋青塵總感覺,如果結合着“大內篇”來想,似乎這事兒就變了味道。

所以這話到底要如何回答?宋青塵暫且拿捏不準。他想了想,只得自嘲道:“彼時貪歡逐欲,狎美罷了。至于詩詞,更是附庸風雅之作,其中情誼真假……皇兄不必細究。”

皇帝轉頭過來,似乎想從宋青塵臉上讀出些情緒。然而宋青塵此時,正捏着梨吃,表情寡淡,還是那一副看破紅塵,放浪不羁的死樣子。

皇帝也不好追問。再問反而顯得他斤斤計較,如同閨閣怨婦。半晌了,抿一口酒,悶聲道:“弟弟謙遜如斯,連老師都認可你的文采,又何必自嘲?”

宋青塵嘴角一扯,“皇兄見笑了,臣弟慚愧。”說着,又稍稍往斜後方瞥了一眼,見到方才兩個形容妖嬈的小宦官,正靜立在朱漆大柱旁邊,仿佛随時要過來侑酒。

宋青塵便與皇帝打趣道:“如這兩名內臣一般,消遣耳。皇兄若得了閑暇,又巧巧來些興致,不也會與他們……吟詩賞玩一番麽。”接着朝皇帝投以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賞玩?至于賞什麽,玩什麽,皇帝應該聽得懂……

這話皇帝愛聽,當即眉目舒展開來,臉上帶了三分笑意。他與宋青塵斟上酒:“弟弟懂我。”

宋青塵急忙以手扶杯,不敢怠慢了。盡管皇帝此時情緒稍緩,但他這陰晴不定的脾性,宋青塵實在受不了。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就突然要發難,來上一波騷操作。

宋青塵正要把酒杯往唇邊送去,只聽皇帝又開口道:“賀淵心思玲珑,卻不是個安分人。慣會扮豬吃虎,你莫要陷進去了。”

這話很有關切的意思。

宋青塵把這話反複品味着,驚覺皇帝大哥看人……很是準确!宋青塵直接把賀淵對號入座,這形容竟然十分的妥帖。宋青塵不由得偏頭,往賀淵的座席處看去。

賀淵此時正舉着杯盞,與另一個官員談笑。似乎對方說了些誇贊的話,他便立即輕輕擺手,笑着低下了頭,仿佛在謙遜着寒暄什麽。

宋青塵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日夜裏,賀淵平靜的睡顏來。心裏打了個哆嗦。

大哥雖然陰晴不定,但是說的這句話頗有道理。

“臣弟……總愛貪個新鮮。對愛恨情仇卻不甚了解。皇兄多慮了。”

這話剛說出口,宋青塵便兀自驚愕。自己這是原主上身了?是原主的潛意識,剝奪了自己的意識?

怎麽感覺自己也在往渣男的方向靠攏?!這樣不太好。還是要找個機會,把那些事跟賀淵說清楚。

“如此便好。”皇帝大哥的神色松快起來,又叫身後的宦官,去遠處端了個托盤,擱到宋青塵面前的桌面兒上。

宋青塵掀開一看,竟然是一副西洋眼鏡!只不過是單片鏡,不似如今的現代版眼鏡。這東西在這個小世界中,必定是個稀罕物件兒,所謂的“舶來貨”。

宋青塵拿着把玩了片刻,只聽皇帝說道:“今日奪魁者,便賞此物。另賜銀八十兩,纻絲三表裏。”

此刻,皇帝心情似乎不錯,宋青塵對他稍做打量,便附和道:“此物甚是有趣,可使視力不健之人,得以看清。”說着便拿在手中把玩。

宋青塵原還想着,要試着戴上一戴,只是思及禮制,不好擅自戴了。正糾結着,視線裏突兀多出一抹緋紅顏色。

宋青塵尋着看過去,只見餘程從外面步履生風的進了廳裏,像是要與皇帝複命。

餘程過來桌邊,朝皇帝作了一揖:“卑職已巡查完畢,獵場周遭也已布置妥當。獵者随時可以入場。”

皇帝與他道了句辛苦,便準備吩咐獵者就位入場。餘程忽然看了看宋青塵,見他正把玩那副西洋鏡,便有些出神的想着什麽。片刻後,餘程忽而撩袍跪下,臉色很是正經道:

“今次有武狀元參與,卑職請旨下場獵兔,與他比上一比,為博陛下一笑。”

這聲音一出,廳裏陡然靜了下來,衆人都紛紛往餘程這處,投以好奇的目光。另有兩個年邁的宗親笑道:“餘指揮使親自下場?那我等即刻便押注,這可是穩賺不賠的生意啊!”

一衆人紛紛笑了,廳裏舉杯推盞,氣氛熱絡了起來。

宋青塵聞聲回過頭去,來回打量着餘程。這忠犬……果然對皇帝有意思?竟然不放過任何一個,能讨皇帝開心的機會?

皇帝大哥聽了,面露一絲詫異:“武狀元的身手,何以及的上餘卿?”接着皇帝不禁笑道:“餘卿還需,予他人一條活路。莫把這獵場給獵空了。”

餘程那張臉稍微一紅,便讷讷道:“卑職大可以……與武狀元相約,限定時間,再比一比速度。看誰先獵滿十只灰兔。”

時間一限定,難度翻了一番。方才幾個要押注的,也都四下裏互相交談,猶豫了起來。遠處武狀元丁岑緩步進了廳裏,他似是與餘程相識,也過來朝皇帝跪下,笑道:“能搏陛下一笑,乃卑職之幸。”

皇帝被他們這馬屁逗的開心,擡手一揮,平了他們禮,“二位賢卿,這是要為難廳中押注的衆人?倒也有趣起來。”

皇帝邊笑,邊看向宋青塵低聲道:“弟弟猜誰贏?”

根據宋青塵對劇情的了解,絕對是餘程奪魁。畢竟餘程常在京城,跑不了太遠,自然只能就近玩玩圍獵。因此對比賽規則機制極其熟悉。宋青塵擱了鏡,正要作答,忽地一陣微風從身前拂過。

不知何時,賀淵已走至宴桌前,他與皇帝躬身平手一揖,恭謹道:“臣在京中,久未開弓,枯坐也是無趣。臣……請旨下場,為博陛下展顏。”又往廳裏望了望,笑道:“也方便諸位押注時,多一個選擇。”

餘程顯然不喜歡賀淵。畢竟來廳裏之前,兩人才劍拔弩張的對峙過。餘程并不是戲精,也不喜歡做戲。他的喜怒哀樂基本都挂在臉上。

只見餘程稍瞥了賀淵一眼,狀似擔憂:“小侯爺金尊玉貴,親自下場,怕是……”

這句話就極其諷刺了。賀淵在朔北挽弓的時候,餘程分明還在京裏當一條忠犬。賀淵當然不悅,但也沒有表露在臉上,只輕聲一笑道:“餘指揮使平日操勞,此刻夏日炎炎,賀某亦是憂心餘指揮使的身體。”

餘程臉挎了下來,仿佛自尊受到了攻擊。他近乎本能性的,以左手摸上了腰間挎刀,斜睨了他一眼,面色已有些不好看。仿佛下一刻準備抽刀砍人。

賀淵一臉無所謂的模樣,任由敵方的眼神,對自己進行瘋狂輸出。過了一會兒,不緊不慢道:“餘指揮使,此刻為時尚早,不必與賀某來回謙讓。也保不齊,稍後奪魁的是丁岑、丁大狀元。”

丁岑有些赧然——他在嘴炮上完全處于劣勢。于是這場唇槍舌劍裏,丁岑只能居于下風。但是他依舊昂首挺胸的站着,臉上似乎貼着幾個字:你們少哔哔,直接動手吧。

廳裏那些看熱鬧的,一下都興奮了。他們個個不缺錢花,因而賭錢這種事情,最重要的是過程,唯圖一個樂呵。

皇帝見他三人還沒下場,就已經擦起了火花來,當即笑開,朝身後小宦官道:“賜酒賜酒!給這三位愛卿都賜酒!”

兩個小宦官便去取了三個大陶土酒碗,施施然過來,給他們一人奉上一碗濁酒。濁酒似乎很烈,宋青塵微一側目,發覺裏面還有些絮狀物。這應當是後勁十足的陳釀了。

剛才在嘴炮上,丁岑比不過他二人。可是論起吃酒,丁岑必須在皇帝面前裝一個哔,哦不,稍稍露才。

丁岑魁梧得很,他大剌剌往皇帝桌前一站,宋青塵只覺光線都有一些暗了。

他聲線醇渾,中氣十足道:“叩謝陛下賜酒!卑職當海飲,以謝皇恩!”說罷,舉起酒碗,咕咚咕咚地往下吞酒,一口氣直接将酒吃盡了。按照陶碗賞酒的規矩,丁岑先朝廳裏衆人亮出碗底,然後往地上重重一砸。

廳裏一陣的叫好之聲,立時人聲鼎沸,場面火熱。只感覺冰鑒散出的涼氣,已經壓不住廳裏的熱情了。

丁岑這才覺得自己挽回了尊嚴,抱着拳頭,由東至西挨着拱手。皇帝見了他這滑稽模樣,也不由得拍案,豪放地笑了起來。

丁岑默默地站回原處,挑釁一般,視線掃過餘程與賀淵。這兩個人,便是他心中的“小白臉”。尤其是賀淵。

宋青塵發覺,丁岑對賀淵尤為不屑,眼神裏是滿滿的鄙夷之意。顯然并沒有把這個人當成對手。盡管賀小侯爺威名遠播,但丁岑那神情,仿佛是覺得關于小侯爺的傳言,頗有些誇張,甚至帶着些奉承之意。

餘程接下酒,亦有一瞬的嘚瑟,謝了恩,便也吃起酒來。

賀淵倒是渾不在意地笑笑,面色如常,一如在穎國公府初見他時那般,毫不介懷別人對他的看法。他慢慢吞吞也飲了酒,倒是比較低調,沒有如同丁岑那般氣焰高漲。酒罷,還朝着來遞帕子的宦官,随口道了句謝。那宦官即刻神色惶恐,點頭哈腰的退下去了。

餘程聞聲輕掃了賀淵一眼,面上閃過一絲意外的神情。

畢竟他們都認為,賀淵此舉,實在掉價。這是久在軍中的陋習,不嚴格劃分好上下等級。對于缺了東西、又以色侍君的宦官,也要搭理。

宋青塵暗中打量着他們三人,這時忽而想起,在衙門辦差的時候,賀淵似乎也從未對小官甩過臉色。只是不鹹不淡的,保持着一種禮貌的疏離。

仿佛注意到了宋青塵的目光,賀淵趁着皇帝與餘程交代事情的間隙,悄然擡眸,眼中帶着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