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中一陣熱烈地讨論,紛紛猜測這三人排名順序,宦官們前後擡了兩次冰鑒,個個都悄摸地揩起臉上的汗來。

聖駕要移至不遠八角亭處,那裏是觀看獵場賽況的最佳位置。皇帝原是想喊走宋青塵,但架不住宋青塵好奇心大起。宋青塵請旨留在廳裏,稍後再移席。

皇帝張了口,卻沒有再說話了。只是臨行前,又睨了賀淵一眼。

“臣恭送聖駕。”注意到皇帝的視線,賀淵即刻賣了個乖。

皇帝一眨眼的工夫,又換上了一副關愛臣子的表情。他淡然一笑,揮手免去賀淵行禮:“骨箭輕便,與你在軍中慣使的鐵簇截然不同。賀卿怕是要輸了。”

餘程聽完,很是不服。他必須讓賀淵輸的徹徹底底,心服口服。怎麽能找個“不适應”的借口?

餘程立即朝皇帝揖道:“不若卑職先取弓箭來,好讓小侯爺稍做嘗試。”

皇帝望他好笑,便點點頭,接着才與那兩個伴駕的小宦官出了廳。只見其中一個小宦官,貌似渾身脫了骨頭,朝皇帝身上偎過去。皇帝很自然地将他攬住,兩人靠在一起,說着什麽悄悄話,而後都笑了起來。

宋青塵不由得在心中感慨——玩,還是大哥會玩。弟弟并不算什麽。

餘程邁着闊步,往側廳走去,他稍一揮手,便有錦衣衛應聲小跑過來。他們身上的麒麟袍子晃眼,在日光下如同兩團彩焰,似要燃進廳裏來。

“取箭,叫小侯爺活動活動筋骨。”說着挑釁地看向賀淵,略有些嘲諷意味地說道,“卑職對侯爺仰慕已久。能同場競技,乃卑職之幸。”

宋青塵差點笑出來。你仰慕他?

你不嘲諷他,已經不容易了。想到不久前,賀淵才擅自拔了他的配刀——按照原著,餘程對待自己的配刀,就如同對待自己的愛妾,每天要“擁刀入眠”。

如今“愛妾”已經被別的男人摸了,還是被賀淵這個狗男人,給強行摸了!這仇不報能行?

“小侯爺,莫要故意放水。”餘程一邊把玩着骨箭,一邊陰陽怪氣。

賀淵沉默了片刻,也開啓嘲諷模式:“賀某何德何能,能借餘指揮使的配刀把玩一二,更是榮幸。”

餘程聽完這話,不自覺間,已摸住了腰邊的配刀。整個人像母雞護崽一樣警覺,手下牢牢握住刀柄。

賀淵繼續調侃道:“指揮使這刀,似是有個雅名,名曰‘一支秋’?”

餘程臉色已經漸漸變得不好,他一字一字道:“一枝春。”

賀淵不要臉的笑笑:“賀某粗人,約是記岔了。一不小心辱了這把刀,慚愧,慚愧。”話說到最後,賀淵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猛低頭往他腰牌上看去。臉上立時收住笑意,不友善的睨了他一眼,又回過頭,瞪住宋青塵。

宋青塵尴尬地低下頭,三人間的氣氛再次詭異,惹得丁岑都好奇的走過來。

對線可以,但不要誤傷友軍好嗎。

此時一名錦衣衛已經折返,手裏捧着三支棕褐骨箭。餘程接下後,分別遞給了賀淵與丁岑,悠哉道:

“皇城附近,不好用鐵簇。二位請先對這骨箭的分量,稍做熟悉。”說着又特意看了賀淵一眼。

賀淵稍微掂了掂箭,臉上也有些意外的神情。不由得複掂了幾次。

餘程不屑地笑了笑,又補充道:“此箭中空,甚是輕便。小侯爺可以提早适應些。”

丁岑湊熱鬧地看了看賀淵,倏然指着廳外笑道:“遠處有草靶,小侯爺大可開弓,先試上兩箭。”丁岑擺出一副自己對種種武器都熟悉的模樣,仿佛就等着看這個“小白臉”的笑話。

賀淵不知哪來的好脾氣,回眸道:“既然如此……且容賀某,先試上兩箭。”

賀淵果真就找人讨了一把梢弓,往草靶處走去。只見他後撤半步,挽弓,将骨箭架在左手食指上。兩箭下去,均射中靶心。

但他本人似乎不大滿意,快步跑至靶處,細細查看那兩支骨箭的入靶深度。

距離獵者下場已只剩一盞茶的工夫,宋青塵也移席,至皇帝所在的八角涼亭。大太監萬福已經候在那裏,周圍幾個小宦官忙裏忙外布置着。衆賓客也都不再坐廳裏納涼,押了注以後,紛紛出來觀望,個個都興致勃勃。仿佛一群鯉魚,一下湧出了水面那般,泱泱然,往獵場聚過來。

賀淵他們三人約定,先獵滿十只野兔者,勝出退場。後面再由其他獵者上場,繼續比獵,與他們三人的名次分開計算。

丁岑望了一眼舉着計分薄的小宦官,既而抓起弓,那模樣……仿佛魚進了水裏,鳥歸了山林。整個人從上到下,都透露出一種興奮的氣質。

餘程則悠哉站着,一副随便你們什麽騷操作,反正我一定會贏的神情。他連弓都懶得檢查,抱臂立在桌案邊,鷹目望向遠處将要打開的獸籠。

只有賀淵,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麽。

宋青塵暗裏笑笑,估計他在想輸了以後,要如何挽回尊嚴。

然而時間不等人,并沒有給賀淵留下思考如何“挽尊”的時間。遠處施施然過來一個穿紅曳撒的小宦官,應當是這個獵場的掌事牌子。他過來窄聲喊了句口令,便要燃香了——

哪怕賀淵他們三人當中,有人在一炷香內,沒有獵滿十只兔子,也要停弓下場。

三人此時均已握弓,做了起勢。相對于其他獵者來說,賀淵他們三人的比試,難度非常高。堪稱陰間規則。皇帝饒有興致,他一面飲酒,一面發出一些調侃的感慨。

但是宋青塵忽而緊張了起來——賀淵莫非要輸了。

宦官一聲尖窄的口令,從嗓子眼兒裏猛地擠出來,遠處獸籠即刻打開,幾十只灰兔受驚湧出,獵場中一下混亂起來。實際場面與“獵”無甚關系,大部分是“射”的內容。

随着聲聲破空哨音響起,骨箭劈空飛出。三人的骨箭上綁着有不同的纓子,用以區分。一時間場中彩纓交替,缤紛了起來。

餘程跟賀淵兩人,當即撕的不相上下,丁岑略遜一些。眼看餘程又射中一只。然而就在此時,一只玄色毛皮的兔子,在場中活躍的狂奔,很是紮眼。人們的視線都随之而去。

然而,與顏色沒什麽關系。獲勝,靠的是數量。

餘程顯然也對那只黑兔子起了興趣,他當即要射下。只見餘程那支骨箭已經要中了,卻被賀淵綁着紅纓的骨箭打飛。

賀淵不知怎的,忽然急促喊道:“留它一命!”

接着賀淵連出三箭攔截住那只玄色兔子,又連三箭劈射,骨箭支支入土一寸,如同牢籠般将那玄兔圍困其中。

就在這間隙裏,餘程已經贏了。

而賀淵與他僅有一只之差,與追上來的丁岑并列,各中九只。

皇帝看的饒有興致,竟然不覺比試已經結束。正要宣賞時,賀淵忽然撩袍半跪下,餘程和丁岑俱是一愕,旋即朝他投以疑惑的視線。

賀淵笑道:“臣鬥膽,請萬歲賜那只玄兔,與臣為賞!”

宋青塵沒看懂他這操作是怎麽回事,一時間也十分奇怪。皇帝亦覺得稀罕,仰頭笑了幾聲,便拿手一指,讓小宦官們将那只兔子拿來。

等待的間隙裏,賀淵已經起身,便聽見餘程道:“何以故意放水?我勝也無趣。”

賀淵瞥了他一眼:“你勝了這場比試,但你輸了別的。”

餘程把這話仔細揣摩着,瞬息後,忽然轉頭看向他,半晌沒說出話來。

此間小宦官已經将兔子帶來。賀淵笑吟吟過去,一把揪來兔耳朵,拎到眼前細細查看。發覺這兔子完好得很,沒有半點傷痕血跡,整個人都明朗起來。

宋青塵狐疑地看了他半天,只覺得他今日有些怪異。

同時,餘程和丁岑,也是這麽想的。他們都用一種看稀奇貨的目光,看着賀淵。

……

至散宴時分,已是金烏将堕,餘晖遍灑。

宋青塵正往外走着,忽被身後的賀淵叫住。

賀淵左手上還托舉着那只玄兔。他四下顧盼,見周遭仍然陸續有人往外走,便恭謹道:“王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宋青塵總覺得他奇怪得很,便也沒有推拒,與他入了旁邊的桦林小徑。光線倏地暗了下來,涼意漸起。宋青塵悄然打量着賀淵,只覺得他此刻似乎心情不甚松快,有些落拓意味。

這是……自尊心受到如此打擊?宋青塵開口試探道:“餘程對玩法熟悉得很。你即便沒比過他,也不必放在心上。”

賀淵聞言輕聲一笑,淡淡道:“你以為。我是因為這件事?”

桦林深處很是幽靜,只有偶爾的一兩聲鳥鳴。

賀淵低頭嗤笑一聲:“這世上有什麽事,值得我要落拓不振?”

宋青塵不自覺望向他的側顏,一時接不上話。兩人無言地繼續走在小徑上。落葉被掃的幹淨,腳步聲在這林間十分清晰。

賀淵逐漸停住腳步,低聲道:“貪歡逐欲,品花狎美,圖個新鮮?王爺當真,是與萬歲爺無話不談。”賀淵回過頭來,将兔子塞進宋青塵手裏。面上依然無甚表情。

“我記得你跟我說,你入桦樹林,不是裝作迷路去找餘程。而是因為追逐一只毛色稀罕的野兔。”賀淵冷聲道:“這只兔子身上,還沾着桦樹的落葉。你當時,是找它麽?”

宋青塵瞳孔微縮,驚愕于賀淵為何會知道自己與皇帝的交談,何況還是那幾句混賬話?!那是什麽渣男發言?!

而且賀淵對于謊話的甄別能力,實在太強,直接發現了“偶遇餘程”這件事的盲點……

宋青塵尚未來得及開口辯白,賀淵又冷聲說道:“王爺品着我這朵‘花’,如何?可還覺得新鮮?”

說完,賀淵并不給他回答的時間,而是恭恭敬敬與他行了個官禮,“賀某告辭。”說着,步履生風走了。只是他剛走出幾步,身後便響起了宋青塵焦急的聲音:

“你稍待。”

賀淵并不理他,繼續大步前行。

“賀淵!”

賀淵頓住了腳步,暫未回頭,臉上卻露出一個得意笑來。

然後才緩緩回身,只不過,此時又是一臉的冷漠疏離:“王爺還有何吩咐?”

宋青塵呆立了一會兒,才開口道:“我也有話要說。等等再走。”宋青塵抱着兔子,在心裏盤算,如何解釋自己的渣男發言。

因而他沒有注意到——賀淵此刻,臉上正帶着一點狡黠的笑意。

【作者有話說:

感謝大家觀閱!跪謝!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