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沈莓及笄這日, 嚴先生為她取了小字:皎皎。

喻為像月光般皎潔。

她很喜歡她的小字,總會讓他不自覺想起哥哥。

在沈莓的心裏,嚴許便是像月光一樣的人, 很淡,很溫柔, 有些時候卻也會讓人覺得很遙遠。

她總覺得哥哥是雪山峰頂那輪遙遙的月, 挂的很高,于是他身上的光華便能大片灑下,沐浴到她這顆山邊小草的身上。

兩年來,這月光無時無刻不照拂着她。

可是沈莓也知道, 如今她及笄了, 這月光照拂她的日子大抵也就到這兒了。

哥哥還未說親, 她得知道避嫌,就像真兒姐姐待哥哥那樣, 有一分熟稔的親近, 但更多的是保持距離。

而這份距離, 在沈莓及笄的第二日嚴許便察覺出來了。

她已經不用再去書院, 于是開始自己去藏書閣找書來看,正巧遇着了也來到藏書閣的嚴許。

小姑娘看到他,先是高興的笑起來,迎着他小跑了兩步,而後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麽, 步子一頓,放緩下來。

她矜持守禮地走到他面前,唇邊雖還帶着笑意, 卻在不遠不近處停下,叫了他一聲:“懷琛哥哥。”

嚴許看着那好像被刻意拿捏出的距離感, 眸光微動。

他什麽都沒說,只自己跨過兩步,将兩人的距離重新拉回往日,如常地與小姑娘問了早,又道:“走吧,哥哥與你一起進去。”

“唔。”沈莓含混應了一聲,卻在進了藏書閣後,主動道,“哥哥,今日我便不在藏書閣與你一同看書了,我回院中看便是。”

小姑娘的聲音還是柔柔軟軟的,看着他的眼神也與從前并無二致,嚴許卻只覺得心裏倏然一窒。

他薄唇不自覺抿起,垂在身側的手指蜷縮了下,卻還是道了聲“好”。

等目送着小姑娘的背影離開,直至消失在小路盡頭,嚴許的臉上神色終于微微沉了下來。

他立于藏書閣中,許久都未有動作。

身後的秋實有些戰戰兢兢,阿莓小姐一走,公子周身的空氣都涼了。

不過就連他一個小厮也明白,阿莓小姐這般做肯定是想着如今及笄後,便多少要避嫌了。

像過去與公子在一處屋子裏一起看書的事,她想來是不會做了。

公子心中應當也是知曉的。

阿莓小姐沒有做錯,只是現下看起來,公子卻有些不太好了。

在沈莓走後,嚴許也未再留在藏書閣,這一天他都待在院中書房裏,沒再出院子。

而沈莓捧着書回了屋,坐在小書房的桌案前時,突然輕輕嘆口氣。

其實,還是很想和哥哥一起看書的。

她心裏莫名湧上一點失落,扁了扁嘴,把臉趴到了桌上好生緩了一會,待收拾好心情後,這才重新拿起書翻看起來。

等到這日晚飯,春華過來提醒沈莓該去嚴先生和夫人的院裏一起用膳了,沈莓方放下書,起身往小書房外走。

卻在這時又聽春華小聲道:“小姐,今日公子來等你的時間比平時早了些呢,卻不讓提前來叫你,說會擾了你看書,便就在院外的亭子裏坐着。”

嚴府每天晚膳都是大家去主院一起用,嚴許回回都會順道過來等小姑娘一起過去。

聽了春華的話,沈莓趕緊提着裙,腳步快了幾分。

等她出了院子,一偏頭,便看見了在不遠處亭子裏坐着的年輕公子。

春日暖陽擦過樹影,斑駁落在亭前淺淺幾分地,卻落不到他眼裏。

沈莓突然覺得今日的哥哥似是有些不太開心。

但他總是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她來了,已經看到她。

嚴許從亭中起身,片刻間便将剛剛有些落寞的神色斂了去。

他走到小姑娘身邊,溫柔地笑笑:“阿莓來了,那便走吧。”

沈莓眨了眨眼,看着已經轉身邁出步子的公子,終于也小步跟過去,走在了他身邊。

剛剛哥哥沒有摸她的頭了。

以前他每每見到她時,總會習慣摸她頭的。

沈莓想起及笄後自己便挽了發髻,不再像從前小姑娘時總紮着簡單的雙髻了。

好像也不能被哥哥摸頭了。

她心下又一嘆。

怎麽在長大後的第一天便有如此多失落呢。

明明都是她想的很明白的事,卻還是忍不住在心中有了些情緒。

與她從前想的太不同了。

她以為哪怕及笄了,有許多事要與哥哥保持距離,但哥哥還是待她很好的那個兄長,她也還是那個走在他身邊便會覺得很安心的妹妹。

可現在卻有了些與她所想中不一樣的地方。

她根本不像自己想的那般坦然。

沈莓抿着唇角,偷偷地呼出一口氣,忍不住擡手拍了拍臉。

這樣不行呀。

嚴許走在她身旁,看見姑娘不經意的小動作,這一刻,才覺得從前那麽放心依賴和親近自己的人回到了身邊。

他沉郁了一整日的心情終于放晴了些,眼裏重新染上點笑意。

沈莓聽見嚴許短促的笑聲,捧着臉擡頭。

她覺得自己這兩年已經長高許多了,可哥哥好像也長高了,她還是需要微微仰頭才能對上他的眼睛。

“哥哥是不是在笑我?”

嚴許抿唇斂了點笑,像以前無數次一樣低聲道:“好了,哥哥不笑了。”

沈莓一雙明眸在天邊幾縷初上的晚霞之下微微泛出點潋滟的光,她把手放下來,看了看嚴許,突然自己也笑了一下,喃喃道:“我今日好不習慣呀哥哥,不想離你那麽遠。”

這句話讓嚴許的心倏然一跳,亂了序。

未等他說什麽,走到半路的陶真兒與兩人遇上,便結伴一塊兒去了主院。

嚴許将說未說的那句“回到從前便是”終還是沒來得及說出口。

三人同行,沈莓素來是走在中間的。

片刻後她突然悄悄看了陶真兒一眼,心道,真兒姐姐剛剛及笄時,與哥哥相處也是自己這般有些別扭的感覺麽?

沈莓琢磨着,不若哪天問問真兒姐姐看吧。

只是她沒想到,自己竟沒能等到去找陶真兒,便突然要離開嚴府了。

這日晚飯過後,嚴先生将三姐姐新寄來的一封信交給了她。

沈莓原以為信裏的內容會如之前一樣,是問她過得好不好,課業如何,在京中可有交到什麽新朋友,是否遇到什麽難處,諸如此類。

可沒想到,她竟是在信中提起說自己托太子妃在京中買了一處宅子,是給沈莓住的。

在燭燈下,沈莓看到這兒時怔住了。

三姐姐是說,她要搬離嚴府住到新宅子裏去麽?

沈梨在信中說她今年已經及笄,便是大姑娘了,住在嚴府還是多有不便。

當初因為沈家獲罪,她擔心沈莓受到牽連,于是耀王便向嚴先生讨了個人情,收了沈莓做義女,讓她住進嚴府。

但這在沈梨看來到底只是權宜之計。

一來沈莓那時年歲尚小,她怕她顧不好自己,二來她不在京中,也怕她被欺負。

太子妃雖與她交好,但常住東宮,也愛莫能助。

如今沈莓及笄了,沈梨也通過這兩年的信中知道妹妹過得很好,早已不是從前那個被主母搓磨到怯弱自卑的小姑娘了。

而嚴府還有一個未婚配的公子。

年輕公子芝蘭玉樹,在京中太出衆了,且待沈莓比待旁人要格外好上幾分。

可能嚴先生和嚴夫人與他們每日都相處在一起,是以未覺有何不可。

沈梨卻是通過與京中閨友和太子妃的書信往來中時不時得知一二,這樣一看便越發明顯。

沈莓及笄前倒還好說,可如今兩人都是适婚之齡了,多少還是有些不妥。

嚴府裏如今三個小輩都沒定親,陶真兒與嚴許是表親,自然沒什麽關系,沈莓說到底卻是一個毫無幹系的人。

沈梨不想沈莓日後叫人說閑話,是以思索良久後還是買了個宅子。

左右耀王府也在京中,耀王陸陵天直接讓管家撥了些人去新宅子,又買了些丫鬟小厮和護院,小姑娘住進去自有人幫她打理宅子裏的事務。

信中沈梨還說,待再過個兩三年,她和耀王便也就回京了,到時去看沈莓也更方便些。

只是搬出嚴府,便像是自己成家了。

如今沈莓已長大,京中無人再敢看輕她,嚴先生義女的這個身份便也可以脫離了。

這是嚴夫人主動提的,也是沈梨和嚴氏夫婦好幾封書信往來商量過後決定的。

嚴先生與夫人自然是喜愛沈莓的,這兩年用心待她,像在養自家女兒一般。

但沈莓若是一直頂着嚴府義女這個身份,于她的親事不算多大好處。

沈梨和嚴夫人都想給沈莓說一門好親事,她脫離了義女這個身份,便重新成了耀王妃的妹妹。

且如今,她也已經能撐得起這個身份。

既然早前那些明着暗着來與嚴夫人結交的人家都是瞧着沈莓這個王妃妹妹的身份來的,脫離嚴府後,她只會更尊貴。

這天夜裏,沈莓拿着這封信,在桌前坐了良久,直到子時已過,春華都來看過好幾次後,才終于收好信去了床上躺下。

只是即便如此,她也整晚都沒睡着。

一切對她來說都有些太突然了。

第二日,沈莓頂着重重的心事,拿着信去找了嚴夫人。

兩人在屋裏說了許久的話,等嚴夫人再送她出來時,沈莓的眼眶紅紅的。

她不舍地抱住了嚴夫人,聲音都帶上些哽咽:“義母,我舍不得你們。”

雖說她在嚴府也就只住了兩年,但卻比過去十幾年都要更叫她覺得高興和珍惜。

嚴夫人抱着她,輕拍她的背,心裏也很不舍,但她還是道:“這也是為了阿莓好,那宅子離着我們也不遠,也就隔了旁邊兩戶人家,說起來都還能算是鄰居呢。”

這也是沈梨特意安排的,就是怕沈莓與嚴家有了感情,突然要走了心裏難過。

沈莓聽到這,心下才緩了緩,三姐姐在信上沒說宅子在哪兒,若離得近的話……

“義母,那我日後還能時時來府上嘛?”

嚴夫人點頭:“那是自然,便是幾步路的事,阿莓想來就來,瓊枝院義母也給你留着。”

“嗯。”

沈莓終于低低應了一聲,悄悄擦了擦眼角泛出的淚。

都是大姑娘了,不能總哭鼻子。

待嚴夫人親自将小姑娘送回了院裏,回去與嚴先生說起這事時,嚴先生摸着胡子哼了一聲,怪到了嚴許頭上。

“要我說就是阿許對親事不上心,一直未定下,才讓小丫頭不得不搬出府去,現在我這義父沒得做了,他之前待阿莓那麽好,如今義兄的身份也沒了,讓他後悔去吧。”

聞言嚴夫人倒是表情有些微妙的看了他一眼,突然語意不明道:“要是阿莓沒搬出府,還頂着你義女這身份,你兒子的親事只怕更難了。”

嚴先生沒明白,一臉莫名,嚴夫人卻不說了,她要去整理整理小姑娘離府時自己要送的東西。

沈莓要搬出嚴府這件事,她除了嚴夫人誰都沒說,嚴夫人的意思是她只要自己想過去宅子,随時都可以。

那處的一切都打點好了。

至于丫鬟仆從,沈莓便是想把瓊枝院的人全帶走都沒問題,到時嚴夫人把他們的身契給她就是。

沈莓發現自己這一趟家搬的好像什麽都不需要操心,也什麽都不用準備,到時只要人過去了就行了。

只是她還是難免在這幾日情緒有些低落。

盡管小姑娘盡力掩飾,卻還是叫嚴許察覺了。

如今他已不方便總是進出瓊枝院,也不用接送她去書院了,但還是能在每日全家一起用晚膳時,發現小姑娘情緒有些不對。

她沉默了許多。

往常雖然沈莓的話也一直不多,但用前飯總是會先與陶真兒叽叽喳喳小聲說兩句,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卻會拉近她們的感情。

可這兩日沈莓說的少了,只陶真兒說,她聽着附和兩句。

她也不怎麽看他了。

往日在席間,吃到她覺得十分好吃的一道菜時,小姑娘總會下意識看向嚴許,眼睛亮晶晶的,小聲跟他說:“哥哥,這個好吃!”

這兩日卻沒聽她說了。

雖然這都是十分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只是小姑娘偶爾下意識的反應,可能她自己都沒察覺到。

嚴許垂着眼眸,繼續慢條斯理地用飯,卻在用完準備送小姑娘回院前,低聲吩咐了秋實一句,秋實點頭退下。

春末的霞光柔和绮麗,雖比不上那日在玉山雲海間那般驚豔,卻也算得上美景。

沈莓如往日一樣跟在嚴許身邊,擡頭看着天邊雲霞。

她覺得,應該要與哥哥說了。

她在心裏也自己做了好幾日的鋪墊,總算覺得如今告訴哥哥和真兒姐姐自己要搬走,也不會一張嘴就哭了。

于是,沈莓像過去剛來嚴府時一樣,輕輕拉了拉嚴許的袖子,仰頭看他,軟聲道:“哥哥,明日是這月十五,你與真兒姐姐來我院裏一同賞月吃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