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冷府。

尚未到夕陽西沉的時候,天上是半陰不陰的假晴天,一幹客人皆在室外乘涼吹風,聊些關于朝政或是附庸風雅的話題。

景馳茕茕孑立,想不明白自己如今在此地是為了什麽。

早知道不去書院便會被逼着參加這種無聊的聚會,他還不如早日離家。

“景、景公子……”

景馳早就聽見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此時又聽見細如蚊蠅的呼喚,他無奈了片刻,才緩緩轉過身來。

一個雙手在身前緊緊交握的嬌小少女,此時正緊張的望向他。

而景馳只是露出一個詢問的神情。

“我、我是……家父是國子監祭酒。”

景馳聽了這斷斷續續的自我介紹,便如常行禮道:“小姐好。”

少女臉頰漲得通紅,極無底氣的說道:“我随母親在內院做客,可如今迷路至此……”

“沿着那邊的穿花廊走過去便能到二門了。”景馳伸手幫她指示。

“啊,原來是那裏,多謝景公子!”少女如釋重負,終于放開了糾結的雙手,提起裙擺便小跑而去,一路上還頻頻回頭,險些撞牆。

景馳收起了淺淡的笑容,又轉回身去。

他是第一次來冷府,如此了解前院與內院之間的通路,完全是因為——

這半日功夫,從四面八方出現在他面前的女子們,都要從那裏回內院的。

她們或是丢了手帕、丢了首飾、或是迷了路、或是尋錯人,總之不管有何突發狀況,找的都不是冷府中的女使或管事,而是景馳這亦是人生地不熟的客人。

不論訴求為何,她們的第一句話定然都是自報家門。

更有甚者,還命自家帶來的女使假扮作冷府中人,費盡心機想騙他進內院,簡直是喪心病狂。

做了許久的失物招領與指路人,景馳焉有不認路之理。

晚宴即将開始,景馳卻覺得自己已經在此處待夠了。既然賀禮已經帶到,他這便動身,打算請辭後先行離去。

冷大人忙于應酬,聽景馳告辭,笑呵呵的說了幾句挽留的客氣話,倒也沒有強求。

由冷府管事送出了大門,景馳驟然覺得身上輕松,準備信步離開。

“三公子功成名就,就快辦喜事了,她竟然還敢來冷府赴宴,簡直是自取其辱。”

“秦家二姑娘如今正是一通悶氣無處發作呢,偏她就要撞到近前來。”

“我聽說她如今滿腹心思可不再在冷公子身上了,聽說啊……快走快走,今夜有好戲看呢。”

那個最後出聲的女子往門內快步疾行,不想撞到了人。

女子一個踉跄,待被女使扶住站穩,擡頭一望,瞧見了一張俊俏而冷淡漠的面龐,一腔惱火的話頓時都被吞了回去。

那幾個女子很快結伴進入冷府,景馳在門前思慮片刻,也重新跨步邁過了門檻。

內院中,明娪一直待在不易被人瞧見身影的角落中,畢竟是在冷府中,她如今再放開心懷,依舊還是要小心低調。

回想起那日在公主府中,崔昭也曾詢問過自己,是否知曉為何紫蘇非要請辭去守陵。

她遲疑了片刻,卻還是沒有将自己已知的事情告訴崔昭。

紫蘇……哎……

紫蘇那日還在極力勸說自己不要來冷府,言辭之間極盡坦誠,還說若她偏要來,那麽她亦要跟着。

明娪心中有數,紫蘇如今是真的清醒過來,後悔改過了。

倒令她更加為難。

揭穿一個人所做的壞事很簡單,但後續跟來的人情世故,卻是很難處理。

崔昭雖收了請帖,那日還說無心親往,今日不知怎的還是來了。

不過驸馬是冷大人的座上賓,自然不曾到過女眷所在。

直到夕陽西下,她環抱着手臂,開始感到有些無助。

景馳竟無論如何也不肯來內院。

到底是她太過沖動行事了吧?怎麽竟想要費盡周折的在冷府中見景馳?!

她為什麽沒想到直接讓崔昭下帖請景馳去公主府呢?!

失策,簡直是太過失策。

周圍傳來陣陣敵意,此處可以稱得上是虎狼環伺了。

一跺腳,一咬牙,她下定決心,還是先離開這是非之地,再做打算吧。

可天意偏不想讓明姑娘今日白白對鏡理了半日妝容,正在她低頭向外沖時,一些歡聲笑語飄進了她耳中。

“自淳寧長公主故去,明家那位大小姐便一直閉門不出,如今第一次粉墨登場便是在冷府中,想必冷公子也很苦惱吧。”

“沒辦法,來都來了,總也不能将人趕走麽。”

“你們都說錯了,她才不是悲痛到閉門不出呢,我聽說呀……明府的馬車可是日日往公主府去呢。”

“長公主都不在了,她還去做什麽?”

“聽說長公主留下年幼的小公子,很是親近她呢。”

明娪眉頭緊皺,走出幾步,倚靠着牆角,想要看看都有誰又在關心自己的日常生活。

只見那假山石旁圍坐着幾個青澀稚嫩的少女,明娪所能認出的也只有藍茵一人。

果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兩年過去,連嚼舌根的人都換了一茬,嚼舌根的對象還是沒變。

哎,只能怪自己這該死又持久的魅力了。

一陣腳步聲從遠處傳來,說笑聲中,又有兩三人走了過來。

明娪只見藍茵雙眸一亮,一圈人都趕忙從石凳上起身。

“三公子好。”

冷齊是今日的主角,一身光風霁月的雲紋圓領袍,比往日更多了些矜貴氣場,此時往各處答謝也是尋常,只是他身後還跟着個錦衣華服的女子,不禁令人側目。

明娪不禁腹诽,為何這些人編派起她來總有那麽多想象力,她秦二小姐整日黏着未來的姐夫,便是十分遵守道德禮法了嗎?!

秦清意望了一眼藍茵,又小心瞥了一眼冷齊,便輕飄飄的開口,“長公主留下的小公子十分親近明姑娘?我看親近她的是驸馬才是吧?”

一言既出,她周圍的女子皆是似笑非笑,冷齊起初并未聽懂她在說些什麽,待與藍茵那一雙目露精光的眸子對上,卻是眉頭微皺,低聲勸道:“清意,不可胡言。”

“誰胡言了,若不是有心攀附驸馬,她會天天谄媚崔小公子嗎?可憐長公主殿下如今屍骨未寒……”

秦清意正說得起勁,不想一個人影從拱門後快步移了過來,徑直在自己面前遮擋住月光。

“是你?!”

明娪方才偷聽時,還覺得事情奇怪。

明明紫蘇說的是,她們打算揭穿她與景馳之事,怎麽說來說去,竟是她與崔昭。

看藍茵志得意滿的模樣,她靈光一閃,似乎懂了什麽。

但聽到“長公主殿下如今屍骨未寒”之語,她便再不能冷靜,直接沖了出來。

秦清意見她面容冷若冰霜,意外之中亦有些心虛,反倒強硬道:“怎麽,醜事被揭穿,你還想打人不成?!”

與瓊林宴上一見時相比,冷齊也明顯覺察出此時的明娪已經變了心态。唯恐她真的一時沖動,擋在了秦清意身前。

“明……明姑娘,清意年少頑劣,口不擇言,你莫要與她一般見識。”

明娪眨了眨眼睛,面露怔忡之色,“不知在場的姐妹們是否也有如此疑惑,反正我時常會有不解,冷三公子到底是秦家大小姐的未婚夫婿,還是秦二小姐的?為何秦清意與你時時黏在一起?該不會有什麽不才之事吧……”

笑話,事到如今,她已經不再怕同她們生面沖突了,你冷齊又算哪顆蔥?

“你……”

“讓開。”

周邊的“姐妹們”無不瞠目結舌的看戲,眼看冷三公子被明娪一把推開,誰還敢上前惹這個被引燃了火信的爆竹。

秦清意被逼迫得後退兩步,又勉強穩住了身形,怒道:“你以為誰都同你一樣,別用你的龌龊心思來揣測我!”

“看來被退婚并沒有給二小姐足夠的教訓啊。”明娪無不惋惜的嘆了口氣,同時開始挽起雙臂上寬大的衣袖。

她本是不想以這樁事攻擊秦清意的,但是……她秦清意又有什麽值得自己為她顧慮的呢?

秦清意睜大雙眼,如臨大敵般擡手便要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你住口!你這個……”

“啪!”

清脆的一聲,換來在場所有人整齊的倒吸一口涼氣。

秦清意竟然被打了?!

“既然因為口無遮攔的诋毀未來皇後而被退婚都不能讓你警醒的話,這一掌,便算是我替龐小姐打的吧。”

明娪與雲遙一同在外游歷時,雲遙确實教過她一些防身的本事。

可她從來懶于學習,防身,恐怕不行,但扇巴掌的力氣還是會使一些的。

方才用力過猛,她的掌心盡是火辣辣的疼,想來那邊的臉上也不會好過。

秦清意整個人都被扇懵了,用手撫着右邊臉頰,呆呆愣愣的望向明娪,連話也不會說。

明娪回頭,四周的小姐們紛紛快步後退,還有不慎被自己裙擺絆倒的,連繡鞋都飛上了天,唯有藍茵還一動不動,甚至露出蜜之微笑。

回過頭來,她再次擡手,“下一掌,是為公主與驸馬。”

見她還不罷休,冷齊終于忍耐不住,再次上前緊緊捏住了她的手腕阻止。

“明娪!你在我家中鬧夠了沒有?!”

今日府中俱是要員親眷,她這般鬧事,還口無遮攔,豈不是要将冷府的面子通通丢光?

冷齊将她狠狠一推,沖動之下,亦是揚起手來。

明娪只覺得自己踉跄之中後退了兩步,不想被人從後撐住了肩膀。

冷齊揚起的手掌也被一直手臂攔住。

她訝異的回頭,瞥見了景馳半張緊繃而怒意洶洶的臉。

“原來冷翰林的本事原來都在與女子動手上。”

原來他的冷嘲熱諷也能這麽好聽。

趁着衆人錯愕的當頭,景馳松開手來,轉向明娪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她輕聲道。

就是手疼。

剛才冒出這樣的念頭,她那疼痛發麻的手掌便被緊緊握住,一片冰涼沁入心脾,神清氣爽。

“那我們走。”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粘貼進存稿箱的存稿又用光了,一時憊懶沒有開電腦,結果今天發現竟然是卡在了如此要緊之處!!

我錯了!!今天早更一會吧,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