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雲遙成婚那晚,她在屋中為新娘作畫時的景象啊。
“這是元騁拖延多時才交上來的作業,明姑娘覺得如何?”
她一瞬不瞬的盯着畫,喃喃道:“畫得糟透了。”
“确實,筆法稚嫩,構圖也很生硬。”徐映以手扶着并不存在的胡須,評價道,“然而這般過分寫意的畫作,元騁的同窗竟一眼便能望出是個美人,也是很了不得是不是?以意牽筆到極致,我還是給他甲等。”
“那日在湖邊遠遠望見你們在亭中,我一眼便瞧出,你便是這畫中人。”
“元騁也不曾将你倆之事全然告知我,但我聽說他近來的自作主張引起你不少顧慮。”徐映輕笑一聲,又道,“其實一時被感情沖昏頭腦,貿然行事也很沒什麽不好麽,這般年少意氣,也是不少人向往的勇氣啊。”
她仍在凝望畫作,随口答道:“意氣有何用,一把烈火燒光了,便也就很快熄了。”
“非也,明姑娘可是被近來接連事故沖昏了頭腦,不再耳清目明了吧。”徐映伸出雙指指向畫作,問道,“你也是會畫的,他的畫無遮無擋的擺在這裏,他的心便也擺在這裏,你不能從中領會麽?”
“……”
“畫留給你慢慢看,我告辭了。”
如今她已經看了這畫兩日,倒真有了些感悟。
從頭算來,明明是她先喜歡上的他,為何如今他們會落入這般境地呢?
明明當初相遇的時候,連吵架鬥嘴都是充滿樂趣的事情,如今他們有機會兩心相許,為何卻弄得彼此終日哀怨呢?
是了,她想起來,是因為她顧忌着秦清意,顧忌着她們曾經的糾纏往事,顧忌着自己本就不剩幾許的名聲。
秦清意有那麽重要嗎?明明景馳都已經退婚了。腦海中一個莫名聲音說道。
當然重要了!你忘了她如何有手段讓你痛苦至極嗎?還記那些你假裝不在意的流言蜚語有多可怕嗎?很快,另一個聲音便替她本人反駁道。
可是,如今痛苦至極的,陷入可怕的流言蜚語中的,好像是她秦清意吧……
明娪皺眉搖了搖頭,把兩個聲音全都趕出了腦子。
景馳說得一點都沒錯,她就是怕秦清意,兩年過去,如今還心有餘悸。僅有像在譽國公府那日一樣被逼到牆角,她才會鼓起那僅剩的一點點勇氣,想辦法脫身。
然後自己便成功了不是麽?
如果能再勇敢一點呢?
那日從冷齊口中得知了秦清意慘遭退婚的消息,她慌亂中趕忙幫景馳找了個不為她着想而貿然行事的罪名,可如果她真的不在意秦清意的看法、不在意冷齊的看法也不在意世人的看法,又有什麽貿然呢?
明娪眉頭深鎖,想着想着竟惱火起來,擡手便握拳狠狠捶向廊柱。
她幹嘛要在意秦清意的看法?!
竟然為了最讨厭的人而放棄自己的快樂與幸福,是不是傻瘋了?!
腦海中的聲音又開始喧嚣:可你仔細想想,倘若秦清意知道景馳退婚确是為了她最讨厭的明娪,會有什麽後果?
另一個聲音直接道:恐怕她會氣死吧。
倘若曲秀在京城,肯定早就一通天花亂墜的說辭将她罵醒了。倘若雲遙在京城,肯定早就将她打醒了。
可惜他們二人都不在,明娪只能拖到現在才自己想明白了。
淳寧臨去前的囑咐還聲聲在耳邊,手掌擊在欄杆上,她下定決心,驟然起身,須臾後便又坐下,凝神思索起來。
上次見面時,天上仿佛有下不完的雨,景馳第一次生了她的氣,話也說得很決絕。
雖然他讓徐映前來勸說,但說不定只是為了向她證實,她放棄了如何美好的一樁姻緣呢?
不會的,以他的性子,不達目的是不會放棄的。
可是現在,她不知何時何地才能再見到他啊。
偷偷傳遞書信?可她想這樣的事情還是當面說比較能夠表達心意。
去景府?她已經再無女官的身份,連客串都沒機會了,景大人和景夫人說不定此時也厭惡着自己呢。
去書院?景馳逃學多日,他不在書院……
而且近來不少媒人與官宦家眷都關注着景府,景夫人焦頭爛額的應對,景馳更是被纏得躲在家中寸步難行。
不是她刻意打聽的,而是她娘親唠叨閑話時非要說給她聽的。
明娪挑了挑眉,意識到問題的關鍵。
忽然,腦中回響起紫蘇對她最後的忠告,“阿娪,近來若有出乎意料的請帖送到你手中,你千萬不要去。”
倒不是她偏要自投羅網,而是有人竭盡全力在為她制造機會呢。
起身更衣,她不假思索的出門,向公主府而去。
她去時,崔小公子正在哭鬧不止,衆人勸說無用,見了明娪來竟都松了口氣。
崔博踉跄跑來,将鼻涕眼淚都糊在了明娪的裙擺上,一邊哭着道:“阿娪阿娪,紫蘇不要我了,你快同她說說,別讓她走……”
聽聞紫蘇要走,明娪面上波瀾不驚,俯下身來也只是柔聲問道:“紫蘇如今在哪?我有話要同她說。”
明娪踏入紫蘇房中時,榻上堆疊着箱盒包袱,看來紫蘇确實已經下定決心了。
“阿娪?”
聽身後響起的驚訝聲音,想來紫蘇也不曾想過她還會再來。
明娪尚且懷着十分的惱怒,只是冷冷問道:“聽說你要走?”
想要學她一走了之?可是當年自己離開的原因可不是因為自己的私心而傷害了旁人。
紫蘇平靜下來,輕聲道:“嗯……我已經向驸馬請辭,去為公主守陵。”
明娪聞言,愣了片刻。
去為公主守陵,如此簡單的六個字,代表着多麽枯燥寂靜的生活,她不敢想象。
“這是最好的結果。”紫蘇低下頭來,輕聲道,“公主可以得人陪伴,公主府中的清淨卻不會被我再打擾。”
做出如此決定,紫蘇定然也不好過。
“阿娪找我……可是還有事想問麽?”
明娪輕嘆了口氣,問道:“你上次同我所說,出乎意料的請帖,是何意?”
紫蘇倒是請她先坐了下來,随後翻箱倒櫃,在已經收拾好的一堆行李中找出了一封請帖。
明娪接過請帖,發覺上面寫得清楚,請的是明府的大小姐,去的是冷府,晚宴題目是為慶祝冷家行三的公子得了進士出身,入仕翰林院。
“那日先是冷府送來給驸馬的請帖,想不到沒過多久我便又收到一份,是譽國公府的人送來的,她要我無論用什麽理由也要将這請帖送到你手上,還要讓你赴宴。”
明娪來回翻看了一陣,也猜不出這些人心中又有了什麽對付自己的辦法,于是随口問道:“你打算如何說服我赴宴?”
“我沒有這樣的打算,還擔心別人用什麽辦法将你騙了去,這才提醒你的。”紫蘇說得懇切,不像虛情假意,“冷府廣發請帖,想必到時半個京城中的親貴都會去赴宴的。秦清意她也沒有別的手段,定然是想在衆人面前控訴你搶走了她的未婚夫,讓你再受千夫所指,你……你千萬別去。”
明娪低頭思索了片刻,卻是問道:“那冷府有沒有給景公子發請帖?”
紫蘇想了想,答道:“好像沒有吧,秦家與景家鬧得如此不快,縱然冷大人與景大人交好,也要顧着秦大人的面子。”
這樣麽,秦清意要當衆将她的名譽與尊嚴再次踩在腳下,卻沒有邀請景馳來觀賞麽?
簡直是太遺憾了。
恐怕是擔心當衆觀賞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戲吧。
可是她要見的不是秦清意,是景馳啊。
“驸馬在哪?我要見他。”
紫蘇欲言又止,以她如今的情況,恐怕也勸不得明娪什麽,只好任她去尋崔昭。
崔昭依舊是一身素服,眉眼間隐有郁郁之色。聽了明娪的要求,他才擡起頭來,納罕道:“我是不是聽錯了?明姑娘來尋我幫忙,為景學士的公子尋來一張冷府宴會的請帖?”
“是啊,驸馬神通廣大,定然有辦法的麽……”
不管紫蘇如何在心中演繹着,但因與淳寧的交情,明娪求起崔昭來還是中氣十足的。
崔昭略有為難,“這……且不說冷家與景家無甚往來,便是這請帖送到景府,人家也不會出席。”
聽上去是有些困難。明娪聽着點了點頭,随即又無聲向崔昭繼續請求,眼神中施壓。
“……”崔昭無奈。
明娪等了半天也不見他說話,只得幽幽出聲,“此事是很麻煩,驸馬若不幫我也是情理之中,那不如便讓我此生孤獨終老吧,告辭。”
“罷了罷了,看在淳寧的面子上,看在博兒的面子上,我幫你明大小姐這一次。”
“多謝驸馬!那我便回去靜候您安排了。”明娪并不客氣,淺笑着應下。
望着那快步離去的背影,崔昭頗為無奈的搖頭。
明姑娘啊,倘若不是淳寧盼望你能早日幸福,我才不願幫你做這等麻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