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阿娪!你們看,這是我為你們摘來的花……”

衣衫沾染了泥土的小公子跑得跌跌撞撞,手中捧着兩束不甚美麗的彎折野花,笑得誠意滿滿。

明娪與紫蘇趕忙都換上了一副微笑模樣,欣然接過了花束。

小小的孩童瘋跑了半日,此時也有些累了。

用髒手擦了擦臉頰,崔博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明娪首先起身,拎起了崔博的小手。

“小公子累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回公主府的路上,崔博枕在紫蘇膝上,睡得酣然。

明娪沉默了許久,才終于開口,低聲問道:“所以你與驸馬……”

“驸馬與公主鹣鲽情深,他絲毫不知我所思所想,一切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紫蘇伸手請請拍着小童的背,自嘲般的笑。

明娪回想昔日在公主府中見聞,也算是能夠相信,崔昭并不是這般惡劣的人。

“你自己也說了,驸馬與公主鹣鲽情深,淳寧亦非聖人,怎可能在生前便将驸馬像物件一樣贈與他人?”

紫蘇垂眸不語,她自然是能想明白的,只是嫉妒、恐慌與不甘堵在心中,遮住雙眼,讓人發瘋。

明娪又問:“你诓我去瓊林宴那次,是冷齊讓你做的麽?”

紫蘇不知她為何忽然又問這事,卻也如實答道:“不是。”

“譽國公府裏那位藍小姐向來都與秦二小姐交好,故而她們與我往來,向來都是派譽國公府中的一位女史說話。那陣京中已經開始有消息說秦二小姐被景家退了婚,随後譽國公府的人便找到我,說有人想在瓊林宴上見一見你。”

“我知道阿娪你與景公子是一同順路回京,前些日子還剛剛去過景府,擔心她們也是知曉此事,将退婚之事歸到你頭上,再找你麻煩,便沒有答應。”

明娪直接問道:“為何?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結果嗎?”

紫蘇神情一滞,解釋道:“我只是想讓她們平白捏造些謠言出來逼你離開京城,可不想看到你因為阻礙了秦清意的婚姻而被她生吞活剝了……不過,如今說這些也沒用,總之便是她們威脅我,倘若我不照做,便要将我所做之事告知公主。”

冷齊是秦家的準女婿,又向來與秦二親如兄妹,托付與她一丘之貉的藍茵府上人來要人,也算是可以理解。

而冷齊一番逼問後,她便又去逼問景馳,随後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所以四舍五入,也算是紫蘇、秦清意與藍茵聯手将她與景馳逼至一條死路上的。

眼前便是公主府了,明娪正色對紫蘇道:“我向你保證,公主對驸馬所言,與什麽續弦毫無關聯,我與驸馬跟本不會有任何瓜葛。”

紫蘇眉頭終于舒展開來,又聽明娪道:“但你也不必松一口氣,我與你解釋清楚,并不是為了讓你認為自己有機會入主公主府,也不是原諒了你。做錯了事便要受罰,該如何領罰,請紫蘇尚儀自行決斷,否則我便會将這些事情通通告知驸馬。”

說罷,未待馬車停穩,明娪便起身準備跳下馬車,轉乘自家的馬車離去。

“阿娪,等等。”紫蘇挑簾而望,欲言又止,終于還是向她吐出了忠告,“近來若有出乎意料的請帖送到你手中,你千萬不要去。”

出乎意料的請帖?肯定又是秦清意與藍茵的壞主意啊,用不了紫蘇提醒,她就算再傻也不會自投羅網。

來不及再多想什麽,馬車抵達明府大門前,明娪便聽見家中遠遠傳來了父親的爽朗笑聲。

“小姐,家中來了個賣畫兒的,叫屈……什麽的,老爺不知怎麽了,見了他可興奮了呢!”

賣畫兒的?

屈濂居士?

逐漸走近,她認出了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人,随後無奈的望了向她報信的女使一眼,當代最負盛名的畫家竟然到了她口中成了上門賣畫兒的?

不過此人為何突然來了她家,還自爆身份?

事有古怪,明娪不假思索登堂入室,以丹田之氣呼喚了一聲,“爹!”

被這巨響吓得身子一震,明通轉過身來,逐漸笑道:“啊喲,阿娪,你回來啦?”

徐映的視線小心越過了明大人,只見來人身着素淨的銀條紗裙,一只茱萸花簪挽起長發,素顏之下唯有唇紅齒白與眼中來回流轉的光芒,俨然似炎炎夏日中的一股清流。

只是因着半日都在室外,她的臉頰被曬得有些發紅,鬓發也有些松散,還有……那貌似挑釁的目光又是何意?

徐映尚未想明白,便聽明娪又開口問道:“爹爹,徐先生怎麽在這裏?”

“嗯?你們認識麽?屈濂先生說偶然在牆外望見咱們府上的薔薇花開得好,便如此随行前來拜訪了。”

明娪眨了眨眼睛,語氣無辜的吐露實情,“認識呀,他是泠泉書院中的先生,也是屈濂先生,那日我們在書院見過的,他很欣賞我的畫……咦,難道先生不是來找我看畫的麽?”

看着明大人望向自己的神情逐漸從敬仰變作了防備,徐映大概懂了,明娪是不大歡迎自己,佯裝天真的将實情吐露出來,想讓明大人趕他走……

于是他道:“呵呵,這其中恐怕有誤會,明姑娘的畫風質樸簡單,偶有新意,但若說欣賞,請恕在下不能認同。但今日前來,在下十分願意為明姑娘稍作講解畫技。”

“阿娪,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明娪暗自生氣,卻還是不得不道:“是我一心向先生求教的。”

待到明通狐疑中一步三回頭的離去,明娪才在堂上坐下,姿态略顯傲慢。

“先生果真是來尋我的麽?”

“正是。”徐映自然而然落座,回想起幾日前景馳拜托自己時的情形——

“先生是明姑娘崇敬之人,若有您幫我,或許會事半功倍,只是……”

“只是什麽?”

“您不會挖學生的牆角對吧?”

“咳咳咳咳咳……”

“先生找我有何事?難道真要教我畫畫?”她帶着九分懷疑,還有一分是真的希冀。

徐映從短暫的回憶中回過神來,微笑道:“是這樣的,我不日便要往江浙一帶去游歷,那裏有不少畫院下帖邀我客座,只可惜我實在懶惰,只得一一婉拒。”

明娪的眼珠轉了轉,這同自己有什麽關系?

徐映神色如常的繼續把話說了完,“聽元騁說,明姑娘本就打算再次離京,你又精通畫技,若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代為舉薦,我二人也可一道南下。”

這下輪到明娪瞠目結舌。

她驟然起身,問道:“景馳告訴你我要離京的?”

“是的。”

“他真是這樣說的?”

“這……有什麽需要說謊的麽?”

……

她猜到此人來前定是見過景馳,可她怎麽能想到,景馳請她尊敬之人來,不是來勸她接受他的心意,而是勸她離京,連去處都為她找好了?!

她低頭沉吟了片刻,便輕易的下了決定,“多謝先生盛情,可是……我是女子啊。”

徐映卻道:“女子又如何?明姑娘從前遍走天下時,也未曾因為自己是女子而畏縮啊。”

他說得也是……

借口無用,明娪只得老實道:“可是我如今沒有去江浙教畫的打算,八月可能要随母親去饒州看望兄長,說現在要離京是我騙他的。”

“哦,原來如此。”徐映佯做恍然大悟的模樣,見牆角果然撬不成,便不知從何處取出了一卷冊子。

“這又是什麽?”

“我有一畫請明姑娘過目,待你欣賞品評過後,我便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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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呢,小姐今日又在園中發呆半日了。”

“自從那個賣畫兒的給了小姐一副好畫,她便癡了……”

明娪獨自坐在園中廊下,聽見兩個女使叽叽喳喳,不由回頭瞪了她倆一眼,将人瞪跑,她才又重新獨自憑欄。

她才不是在發呆,她在認真思考。

手中還拎着徐映交給她的厚厚一冊,原是裝訂成冊的書院學生作業。

終日看着這東西出神,她恐怕真快成教畫先生了。

什麽勞什子,她才懶得看。

這麽想着,她把手一揚,眼前便是那家中避火用的大水缸,距離剛剛好……

可最終她還是收回了手中的冊子,目光久久停在這兩日一直看着的那一頁,幹脆把心一橫,将此頁整張扯下。

至于剩下的整本,很快便在半空中抛出了完美的弧線,然後“噗通”一聲,落水時連水花都沒有多大。

小心翼翼的摩挲着手中僅剩的那一片紙,向來不會傷春悲秋的明娪也忽然生出了些憂愁。

如果她再不與景馳有個結果,恐怕她家的大水缸就快盛滿紙漿了。

望向手中那幅畫,她又回想起來那日初次看到此畫時,面對徐映的波瀾不驚,還有波瀾不驚低下藏着的驚濤駭浪。

畫中大半留白,僅有下方一片水墨暈染,似是個房屋模樣。

屋中畫得實在朦胧,影影綽綽間,十分仔細才能看出那低矮屋檐內似乎有個人影。

長長的頭發,樸素的裝飾,眉眼都十分寫意,可她自然知道這畫得是何人何處。

因為她當時便在現場啊。

作者有話要說:

老徐:能挖就挖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