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馳走後,景大人本打算去書房安靜處理公務,不想午後府上竟來了客人。
來人是位衣着飄逸的文人,自稱為泠泉書院中的老師,景文光聽了自然是禮遇有加,将人請上了正堂好茶好水的款待。
一陣寒暄,徐先生說明來意,正是為了景馳。
“山主與學究見他們最為看重的優秀學子告病假日久,心生擔憂,正好我此次有事下山,他們便托付我前來探望。”
如此一說,正中景文光下懷,只是……倒也不好對這位教書先生說出景馳遲遲不回書院的原因啊。
“其實犬子早已病愈,只是近來家中出了些事,他便不願回書院讀書。先生此來正好幫我好好規勸他,必要的話,先生大可對他嚴厲些。”
徐映只得應下,心中卻有些無奈,他一個叫畫畫的,怎麽就來幫人管教孩子了。
“不知景公子現下所在何處?”
“哦,犬子随他母親去了慈仁寺進香,應該快回來了,快回來了。”
景文光心中還挂念着未完的公務,與徐映也再無甚話好說。
“大人若尚有要事,倒也不必為了招待我而拘束在此……”
想不到景大人亦是不客氣,“好說好說,那我便先失陪了。”
岑氏帶景馳景瑩歸府時,徐映已經在堂上飲了半個時辰的茶了。
景馳頗為意外,先行了禮又向母親介紹。
“老爺怎的如此失禮,竟讓客人獨自待在這裏。”
聽着岑氏口中嗔怪,景馳不由偷笑。
倘若父親知道今日被他冷淡晾在堂上的徐先生便是他一直求人家畫作而不得的屈濂居士,說不定會悔到腸子發青啊。
岑氏雖然口上這般說,卻也只能與客人寒暄幾句,便帶着景瑩去了後院。
僅留景馳招待客人,二人都輕松了許多。
徐映起身在堂中随意信步,一面笑道:“呵呵,令尊令堂俱是人中龍鳳,難怪能将元騁養育成如此知書識禮的君子。”
“先生莫要說笑了。”景馳被誇得不好意思,垂頭半晌,才道,“先生來意我已知曉,只是我如今還不能回去。”
徐映點點頭,又道:“唔,其實這也不是我的全部來意,我已經向山主請辭,下月便要啓程南下。”
景馳驚訝問道:“請辭?您不再在泠泉書院教畫了麽?”
“嗯,江浙一帶有不少山水風物,我打算去領略一番。”徐映目露精光,低聲對他道,“更何況,江浙富庶,有不少書院都給我開出大價錢呢。”
景馳亦笑,徐先生果然還是老樣子,依舊是個見錢眼開的大隐士。
不過自己只是泠泉書院上百學生中的一個,徐先生有必要專程找他告辭麽?
“既然要走,便要心無牽挂,元騁,我是擔心你啊。”徐映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可說出的話又更讓他疑惑。
“擔心我?”
“還有那日去書院找你的那位姑娘。”
“啊?”
徐映撓撓頭,早已沒有了大畫家的清高模樣,賠笑道:“那日我無意打斷你們在亭中的談話,後來你便告假回家,再後來我又聽說了一些風言風語……”
“雖然不知其中緣由,但我還是擔心,倘若自己無意中的莽撞毀壞了一樁姻緣,那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景馳哭笑不得,都說藝術超群者必定心思細膩,難怪徐映會如此多思多想。
“先生實在多慮了。”
“那你與明姑娘如今……”
“我與明姑娘如今也沒什麽。”
“真的嗎?不會啊,那日我明明感受到了那亭中滿滿情意啊。想我徐映半生雖然看人不準,但讀情還是頗有一套心得的。明姑娘并非對你冷漠無情,元騁,你們究竟是怎麽回事?”
許是被徐映一番情論念叨的心煩,那日被打亂計劃的隐怒此時發作,他忍不住将實情告知徐映,“實不相瞞,那日在亭中,若不是明姑娘心中崇拜敬仰的大畫家屈濂居士突然出現,我是打算告知她我退婚之事。”
倘若他有機會先同她說明的話,也不會讓她從旁人口中得知,繼而鬧到現在,她依舊認為他是自私自利,冒失莽撞了。
“打擾麽?确實有。可我與明姑娘本就沒有姻緣,徐先生不必自責。”景馳擰眉,已經極力忍耐,卻依舊有怨念溢出話語。
徐映也愣了片刻,小心問道:“那……要不我幫你去明府說和說和?”
景馳想都不想便回絕,“不必了……”
話音未落,他便又靈光一現,改了主意。
對啊,這不是明姑娘心中崇拜敬仰的大畫家屈濂居士嗎?
自己如今無論說什麽,她都不聽。
屈濂居士總不一樣了吧?!
“好,你去。”
“嗯?”
徐映拜訪明府那日,明娪也不在家。
“小姐今日同公主府的尚儀女史約定好,一同攜崔家小公子去城外踏青了。”
聽到門子這般回報,徐映倒是犯了難。
他去拜訪景府尚有個書院先生的身份,如今來了明府,唯一認識的明娪又不在,他要如何自報家門?
除卻書院先生,別的身份他倒也有一個,只是……這幫忙的代價也太大了吧?
“煩請先生幫我走這一趟,您是學生僅有的指望了。”
回想起景馳的殷切囑托,罷了罷了,反正此番過後,他便要離京,此時暴露了也無妨。
“煩請幫忙通傳,就說化溪山屈濂居士想要拜訪明大人。”
方才在回府路上,車中愣愣的想着方才與紫蘇的談話。
帶着崔小公子出城,她本就是帶着目的前去的。
看着孩子跑着撒了歡,她也終于有機會開口,直截了當。
“我知道你都做了什麽。”
“什麽?”紫蘇猛然回頭,一時不解。
“你根本沒有生病,只是借口想讓我去一次譽國公府,再陪公主去一次瓊林宴,是嗎?”明娪望向遠處青綠的草地,不忍去看紫蘇驚慌的模樣。
紫蘇眼中閃過一絲遲疑,卻還是道:“阿娪,你怎會這樣想呢?我真的沒想到要陰謀害你,早知道會讓你受委屈,我肯定不會讓你幫我……”
“是淳寧告訴我的。”明娪冷冷打斷了她的辯解之語。
其實明娪是托彭鯉給紫蘇隔空診斷了一番,才知道她大抵是沒病。但以淳寧的名義說出來,才更能一錘定音。
紫蘇身形一振,終于露出了頹然神色,苦笑道:“公主也知曉了麽?她并沒有同我說過。”
深吸了一口氣,明娪再忍不住,聲音因激動而顫抖,“為什麽?我還以為我們是很好的朋友,難道是我想錯了嗎?”
崔博正在不遠處用他的小肉手撲捉蝴蝶,絲毫不知他親近的紫蘇與阿娪,此時正在聊着沉重的話題。
紫蘇拎起裙角,擇了一處幹燥的草堆席地而坐,又望向了明娪。
于是她便坐在了紫蘇身畔,就如往日在宮中,她們也是這般。
“公主還小的時候,我便在她身邊侍奉了。記得有一次,公主想要扮家家酒,便命我與她扮作一對農家姐妹,一連好幾日,我們都記着自己的角色,說的不是趕集買了什麽,便是田地裏今天長出了什麽,連先帝與太後都被我們逗得哈哈大笑。”
明娪不解其意,不明白她為何要在此時給自己講故事。
“因為公主有心游戲而扮做姐妹,我便真成了公主的姐妹了嗎?并沒有啊。”紫蘇望向明娪,眼神仿佛嘲笑她不懂這麽簡單的道理,“你和公主才是朋友。我是宮女,是女史,是公主的奴婢,我又如何能同你們作朋友呢?也只有雲遙那樣沒心沒肺的傻丫頭才會真的以為自己是你們的朋友。”
明娪怔了片刻,想不到紫蘇有如此心事。
如今淳寧已然不在,再去争論友誼的輕重,姐妹之情的薄厚,已然沒有意義。
明娪并沒有勸說她什麽,只是繼續問道:“裝病騙我,又是為了什麽?”
“對不起,阿娪,我知道自己這麽做是很不該的,但我絕對不是與秦二小姐那夥人串通起來,想要對你造成什麽人身上的傷害。”
紫蘇望向她,眼中再沒有一絲隐瞞,坦然道:“你離開京城兩年,确實有不少人忘記了昔日的流言蜚語。我讓你與秦二小姐她們見面,是因為我知道你定能讓她們吃癟生氣,好讓她們再制造一些針對你的流言罷了。”
明娪不可置信的望向紫蘇,鼻子不禁一酸,“不曾想過讓她們直接動手傷我,卻要她們制造流言蜚語。紫蘇,你這般說來,難道我還應感謝你對我的仁慈麽?”
紫蘇面色灰白,無力的解釋道:“我只是想讓你再離開京城,只要你離開京城,那些流言就不會傷到你了。”
離開京城,流言便不會傷人了嗎?
明娪自然知道,不是這樣的。
“到底是為什麽?!”
“因為我想要繼續留在公主府,替公主照顧小公子,照顧驸馬。”紫蘇聲音飄忽,仿佛還在同好友訴說美好希冀。
“你大可留在公主府,同我又有什麽關系?!”
“因為公主生前屬意你為驸馬續弦!”紫蘇的聲音徒然升高,還帶着細微的顫抖。
感受着紫蘇此時望向自己的目光帶來的妒意與不甘,明娪似乎明白了一半,卻仍是被氣得想笑。
“你不必擺出這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公主離去前,我親耳聽到公主與驸馬是這般說的。”紫蘇聲音顫抖,“阿娪,我知道你與公主情誼深厚,又生得美麗招人喜愛,可我如何也想不到,公主竟會願意将驸馬也留給你!”
明娪搖頭。
想不到紫蘇一直以來都牽挂着這樣的心事,她竟有些覺得紫蘇可憐,于是沉聲道:“驸馬是人,不是什麽物件,更不是公主的遺物,公主更是從來不曾同我說過這般安排。”
紫蘇擡手擦了擦發紅的眼眶,下颌顫動,“公主臨終前不是同你訴說這事麽?”
明娪斬釘截鐵的否認,“不是。你聽到的公主與驸馬所說,究竟是如何說的?”
“那時公主已是病重,我聽到她與驸馬說,她仍舊是放心不下阿娪,囑托驸馬将來定要令阿娪覓得幸福才是。”
明娪愣在遠處,心中五味雜陳。
她自然知道淳寧所盼望的,自己幸福身在何處,這般囑托也是因為崔昭和公主府本就與景府稍有交情。
只可惜紫蘇不知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