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日來,景府內氣氛實在怪異。

夫人時常出門,心情也是不錯的模樣,暗地裏卻對全府下人下令,除非公子去了書院,否則他賴在家中一日,便不許他獨自出門。

公子形同被半軟禁,卻也終日在家不知道忙些什麽,絲毫不急于回書院讀書。

老爺每日了了公務後回府,或早或晚,只要一見到景馳的身影,便定要将一張臉拉得老長,吓得仆婢無一敢上前。

今日景大人難得午後便回了府,剛剛除換下了緋袍公服,換上了家常的程子衣,信步時便一眼瞥見了從庭中路過的景馳。

父子二人多日未曾說話了,景文光終于忍不住沉聲問道:“還不去上學?”

“不急。”景馳撣了撣自己的青袍,那副高傲模樣煞是氣人,“父親若無旁的事,兒子先告退了。”

“有何事這般忙,連與為父說話亦如此匆忙?我話還未說完,你且坐下。”

景馳無奈,只得折返回來,在景文光下首處恭謹落座。

他本猜想鬧了這麽多日的意氣,他父親許是打算和他理性談話了,卻不曾想,剛剛落座,便被狠狠抽了後腦勺。

“我怎麽便養了你這麽個混小子!”

“爹!”

景馳趕忙捂着頭起身躲避,又聽見景文光道:“你不僅會給自己惹麻煩,知不知道連為父都受你牽連?”

景馳不明所以,他既不知道他惹上了什麽麻煩,也不知又牽連了他爹什麽。

“父親何意?”

景大人長嘆了一口氣,堂堂朝中一品大員,近日卻着實受了不少委屈。

先說自從景馳自作主張與秦府退了婚,景文光尚被瞞在鼓裏時,便總覺得上朝時身後有利劍一般的目光直戳他後背。

直到消息傳出了秦府,景大人才同世人一同知曉了這消息。秦二小姐便飽受流言困擾,終日茶飯不思憂愁不已。

總歸是他秦家理虧,倒也不好說些什麽,只是秦大人對他景文光,可就連表面上的友好都不再維系了。

只這一人倒也罷了,如今連明通亦是對他橫眉豎眼,狹路相逢還要狠狠撞他肩膀。

雖說他們二人早已斷了往來,可同在朝上為官,也從未如此明擺着的針對啊。

下了朝,他小心翼翼賠着笑臉,詢問明參議究竟緣何不快。

明大人甩一甩衣袖,只冷冷留下一句,“萬望景大人管教好自家的兒子,莫要他糾纏我女兒!”

晴天霹靂,五雷轟頂,早猜到明通看不上景馳,可他未曾想到他景文光縱橫官場數十載,一世英名竟也被毀到如此地步。

景馳聽父親絮絮叨叨,就差掬一把辛酸淚,不禁覺得好笑,卻又不敢笑。

“反正明大人不待見您也不是這一兩日的事,父親怎可将此事都怨在我的頭上。”

“你還敢狡辯!”景大人又揚手欲打,終究還是沉聲道,“我告訴你,就看如今明通待我之态度,你一輩子也別想娶到他家的女兒。”

殺人誅心,簡直是殺人誅心啊。

景馳陡然頹喪,他知道這不是氣話,自己就是這麽不招人待見。

景大人舉起茶杯飲了一口,平複了心緒,才幽然開口,“哎,其實……”

他欲言又止片刻,才繼續道:“其實說來也巧,記得早年間我們兩家尚有往來時,你母親還有意同明家議親,只是不想後來她便被許給皇子,又拒婚,繼而又生出許多流言,我們便也就止了這念頭了。”

“什麽?!不會吧……”

景馳聽了,猶如五雷轟頂,心中罵了百十句極不好聽的話,只道造化弄人。

景文光捋了捋胡須,笑道:“呵呵,事到如今,我騙你這做什麽?”

景馳臉色難看,轉身便走。

景大人揚眉,“又去哪?!”

“我去找我娘。”

“你娘帶着瑩兒去慈仁寺上香,此時還未歸來。”

“我去慈仁寺尋她們。”

“你去找你娘也沒用,你娘也不會任由你胡鬧,你給我回……”

景馳被吵得不耐煩,回頭丢下一句,“不知父親的遺诏之事查得如何了?”

景文光被噎得發愣,言下之意,還怪他如今偷閑,沒有專注工作了?!

慈仁寺是為千年古剎,無論是初一十五還是平日裏,皆是香火鼎盛人流如織。

景馳換了一身雜花青袍,到山門處下了馬,向寺中人詢問了景夫人所在,便被一路帶着向內行。

直到來到了岑氏與瑩兒歇息食齋飯的齋舍,他才終于明白,父親所說的,他給自己所惹的麻煩是什麽。

齋舍中裝飾簡單,卻被一衆簇擁着岑氏的貴婦人們頭上的珠翠寶石與錦衣華服照耀得蓬荜生輝。

“景夫人嘗嘗這慈仁寺的素餅,好吃出名的!”

“景夫人一會兒可是要乘車回府麽?我家馬車寬敞些,又順路,不若我們一起?”

“啊呀景夫人!你額頭上都出汗了,我自家中帶來了解暑的湯飲,快為夫人盛一些來。”

岑氏身為一品命婦,對于應酬之事自問也有些心得。可眼前這些叽叽喳喳,絲毫不給人空隙的夫人們也是着實令人頭痛。

更為可怕的是,這些人的目的,俨然明确啊……

景瑩方才都已經被吵得想要捂住耳朵了,此時擡頭望見門前來人,驚喜出聲:“哥哥,你怎麽來了!”

這下可好,十數雙眼睛齊齊望向門口,無一不露精光。

景馳額角一跳,有些不好的預感。

“母親,諸位夫人午安。”

岑氏回頭望見他,有些意外,卻不曾表露,只是笑着向他招手。

那幾位夫人雖然各個見了景馳都像吃了大補丹,精神矍铄的從上至下看了數遍,但她們到底不便與成年男子久處一室,于是紛紛起身告辭。

離去前,每位夫人都或以目光,或以言語,對景馳誇贊一番,才翩然離去。

岑氏拿出手帕擦了擦自己額頭的汗,才向他問道:“你從來懶得陪娘上香的,怎的今日倒來了?”

景馳坐到景瑩身邊,用告狀的語氣将方才景文光告訴他的話通通轉述。

岑氏聽完,神色平靜,“你爹沒有騙你。”

“我記得!我記得!那時候哥哥總是很不耐煩的說你還年少,不想這麽早議親呢。”景瑩拍拍手,為自己超群的記憶力喝彩,只是這每一次掌聲卻都像扇在景馳臉頰上的巴掌。

他只記得确實說過此話搪塞,可卻絲毫不知,當初被他搪塞躲過的那樁婚事,竟然是如今苦苦求之不得的這樁啊!

眼見景馳的模樣仿佛随時準備沖出山門跳崖,岑氏又道:“好了好了,縱然有這段前情也無濟于事,你爹雖然脾氣不好,但他說的都是事實。”

景馳撇過頭去,賭氣。

“其實那日明姑娘來送賀禮,我便知道你為何喜歡她。明姑娘生得好,又大方得體,娘也很喜歡她,否則也不會早有此意不是?”岑氏為景馳倒了杯茶,緩緩道,“可是她就是生得太好了,才招致了這麽多的口舌紛争。”

景馳皺眉,“這又不是她的錯。”

岑氏順着他,繼續道:“我知道這不是她的錯,在京中待了這麽多年,這等無聊的事我一早便看透了。只是我可以不在意,你可以不在意,明姑娘自己呢?她是不是至今還未曾與你同心啊?”

“……”景馳沉默了。

“明姑娘在外游歷了許久,已然見過天地廣闊,她會願意留在京城,在我們小小一方景府中終日為內宅之事操心忙碌嗎”岑氏又問道。

一番話,連景瑩聽了都開始思索起來。

她從前一心只想着想要暗中操縱,讓明姐姐取代秦二小姐當自己的嫂嫂,卻從來沒為明姐姐想過呢……

沉默了許久,他才吐出幾個字,“我不會讓她被困在京城的。”

岑氏望向他,搖了搖頭,“你啊,一廂情願,是不是近來給明姑娘添了很多困擾?”

明娪也曾職責他只想着自己,他只覺得委屈,可是如今又被母親道破,他似乎有些領悟了。

“之前與秦府結下親事,是我與你父親太過貿然了。我單看着那位二小姐是個伶俐有主見的,卻不想她的伶俐竟都使在了歪道上。這婚事退了便退了,娘支持你。”

景馳思緒紛亂,但既然得了這麽一點點支持,他還是道:“多謝娘。”

想不到岑氏下一句便是,“都因我兒太過優秀,人又俊俏,京城中還有大把的好女兒,如今可是任娘挑選的階段呢。”

景瑩無奈扶額。

景馳迷惑的擡起頭來,琢磨了片刻才問道:“方才的那些夫人們?”

景瑩搶先道:“她們都是家中有未婚女兒,此時聽聞你與秦府退了婚,便一窩蜂似的追着娘跑,昨日下帖子請,今日在這寺中偶遇,明日恐怕就要登門拜訪了!”

“……”

難怪方才被看得直冒冷汗,如今想來亦是後怕,看來他近來慘遭軟禁,還算是被保護了安全?

回府路上,景馳不敢再抛頭露面,幹脆同母親妹妹一同乘車,只是略覺丢臉。

意料之外的,是回府後,府中竟有客人在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