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不受父親的話所蠱惑,到底也是年少意氣。

景馳在家中又忍了兩日,眼看到了淳寧長公主停靈期滿出殡的日子,就如景瑩所說,恐怕過了今日,明娪又會躲在家中,他便真的沒機會訴情了。

他爹如今是下了以退為進的這步棋,巴不得他踏入這圈套,是以景府大門出亦無人阻擋。

再不能等,不顧外面大雨瓢潑,他随便抓了把傘,便沖出景府大門。

公主府前哭聲陣陣,送靈的隊伍剛剛離開了這裏,向着不到百裏之外的皇陵緩緩走去。

今日天公不曾作美,仿佛連天意都在為年輕生命的逝去而惋惜。

明娪并非公主府中人,亦非皇親,送至此處已經足夠,一連守了數日,她亦該回家整理心情了。

坐上馬車時,聽着外面的雨聲,回想起這些天來參加或旁觀過的種種葬儀,明娪竟然霎時有種如釋重負後的疲憊。

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她亦困倦的靠着車壁淺眠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明娪在晃動中醒來,原想等着人來叫她下車,卻遲遲不曾聽見。

“出了何事?”她只能自己詢問。

“小姐,我們到家了,只是……牆邊屋檐下有位公子,一直在盯着馬車看。”

想也不用想,她當然知道是誰了。

挑開車簾,一股潮濕氣息撲面而來。

景馳果真便站在牆邊,僅憑那伸出短短一截的屋檐勉強遮蔽肆虐的風雨。

此時,或許是發覺了車內注視的目光,他緩緩踏入了雨中,向車身欺近。

雨水打濕了他的睫毛,連額前的碎發都被雨水沖散,他卻毅然不動,只定定的望着她。

這雨自清晨便開始下了,景馳站到屋檐下時還是未曾淋雨的樣子,如今定是不知将傘藏到了哪裏,作出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給誰看呢?

“小姐,不如我們先進去吧?”

明娪皺眉,“你先牽馬進去。”

她撐傘跳下了車,腳下已經激起了水花。

傘被撐到了他頭頂之上,明娪望着他擡起衣袖抹去臉上的雨水,重新露出了好看的面龐。

“你……還好麽?”景馳眼前恢複清明,滿目望去只有她清減了的臉龐和郁郁的神情。

明娪點了點頭,并不曾說話。

他又道:“長公主已登極樂,你要節哀保重。”

只是這般寒暄的話,她也只是客套的回應,“我會的,謝謝。”

“我……”

“其實我已經不再難過了,淳寧她……雖然早早離去,但至少她也過得精彩。”她鼓起勇氣,搶先說道,“人生苦短,我也希望自己能活得自在随心。所以再過段時間,我便打算啓程離京了。”

景馳聞言,眉心漸漸鎖成了一個結,又沉聲問道:“離京去哪?”

“不知道,只要離開這裏就好。”

她說了謊,隐去了是要同母親去饒州見兄長的事情。

“想來景大人與景夫人近來已經為了景公子生了不少氣,景公子今後還是專心課業,莫要再像今日一般,無故跑到人家門前惹人擔心了。我該回去了,告辭。”她将傘遞到了他手中,便轉身想要進門。

這是什麽意思?

景馳着急,不假思索便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他從未如此粗魯,竟用力将她生生拽了回來。

方才等待她回來之時,他還在猶豫,小心斟酌着話語,只想表達關切而不是逼迫。

可如今她的一番話,已經徹底将他激怒。有許多話,他已經忍了很久,如今不吐不快,也不憚于造成令他父親期待的糟糕結果了。

“明娪,你不覺得自己很是虛僞嗎?”

她嘗試掙脫了兩次都沒能成功,又聽到他如此的問題,不由震怒。

“你在說什麽?”

“不僅虛僞,還很懦弱。”

“放開我!”她心中着慌,她不想聽這些。

景馳卻不想如此輕易放過她,厲聲道:“你口口聲聲說想要離京,是為了随性自在,可種種表現卻都說明你只是懼怕流言,懼怕流言的制造者。”

“我怕?怎麽可能!”她覺得有些好笑,“我說過很多次了,我只是……”

“你只是早已心懷寬廣,看透了這些無聊的争端,不打算計較了麽?既然滿不在乎,為何還要談之色變,躲得遠遠的?”

“我……”

“兩年前是鬧得滿城風雨,你躲了,此次僅僅是因為擔心自己預想中的流言蜚語,你便拒我于千裏之外,又要一走了之,這便是你說的人生苦短,要活得自在随心嗎?”

“你比我自己還了解我麽?可我的心就是告訴我,要離你遠遠的,你這般自以為是,給別人帶來麻煩而不自知,誰會喜歡你!”她尚在嘴硬,卻已是強弩之末。

景馳又逼問道:“那你去景府送賀禮算什麽?又為何要赴泠泉書院的約?”

她的左手被緊緊握着,右手也不自覺的握成了拳。

只有她知道臉頰上的濕潤中和着淚水。她是有私心啊,她是明明不該招惹還貪心要去見他,可是他為什麽一定要連這點私心都戳穿,令她無地自容呢?

“去送賀禮是為公主所托,赴約是為了還錢。”她哽咽着,企圖說服景馳,卻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她撇過頭去,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你只知道我去過景府,肯定不知道我那幾日還去過好多家呢吧?我還去過譽國公府,還見到秦清意了呢!”

這他倒是真的不知道。

她繼續道:“你猜如何?兩年過後,她們根本就不曾忘記要找我的麻煩,我躲還有錯嗎?!”

許久不曾得到回應,她的左手竟被松開了。

肩上轉而傳來不輕不重的觸感,他在用此種方士安慰她。

“在譽國公府,你也定然是輕松應對了,不然我不會一無所知的,不是嗎?”

“我不怕被卷入流言蜚語,我陪你一起,我會護着你的,別走,好不好?”

景馳眉尖上挑着,一雙星目閃爍着期盼與懇求,令人看之無不動容。

明娪咬着發顫的下唇,終究還是撥開了他的手,“你根本就沒有親身經歷過這些,自然想得簡單!我不需要你的保護,我有我自己的方式應對。”

景馳被推了個踉跄,神色漸漸暗淡了下來,“你的方式便是逃跑?”

“對,我就是要逃跑。”

她後退一步,退回了雨中,瞬間便被寒意包圍。

“你說得很對,我就是虛僞又懦弱,恭喜你成功拆穿了我的謊言,我可以正大光明的開溜了。”她努力不讓自己的嗚咽溢出喉嚨,壓低着聲音,一字一字慢慢說了出來。

“我……”景馳的心已然沉到了水底,還想說些什麽卻又覺得無甚必要,只得苦笑道,“如果這真是你所願,我也沒有辦法阻攔了。”

一時間,争吵結束,四周只有瓢潑雨聲将人淹沒。

明娪低頭抽泣一陣,忽然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景馳說得果然沒錯,她忍着心痛,又一次轉身逃進了家門。

不出意外,正堂外屋檐下,明大人與夫人正憂心忡忡的望着她哭着跑來。

梁氏趕忙用衣袖幫明娪擦去臉上的雨水,關切道:“怎麽了?怎麽了這是?”

“門外那個是不是景文光的兒子?他纏着你是不是?來人!”明大人卻已經撸起了自己寬大的衣袖,眼看便要呼喚家丁門子去幹仗。

明大人自然不會承認,方才有門子來報,說有位公子在門前攔住了小姐之後,他已經招呼家丁幫忙扶梯子,親自探過牆頭看過了,就是景家那小子沒錯!

呵呵,果然他早年便沒看錯,景文光玩弄權術,他的兒子如今還來招惹自己的千金。

明娪趕忙扯住她爹的衣裳,“爹!不是您想得那樣……”

梁氏卻還略有興奮的問道:“你與景公子吵架了?為何?”

能吵架也是好事,至少說明他們二人有些交情啊。

明大人怒了起來,對夫人呵斥道:“夫人莫再胡亂猜測了!我早就說過了,不論是皇子還是都禦史家的麟兒,亦或是景大學士家的公子,沒有一個能配得上我的寶貝女兒!”

明娪才剛剛止住了哭聲,此時聽見父親這般說,一張臉瞬間又皺了起來,“嗚嗚嗚嗚哇……”

景馳回到景府時,也有下人迅速遞上了幹布。

景文光竟又在家,此時氣定神閑的在廊下看雨,也看被雨淋成落湯雞的兒子。

“回來了?這般狼狽,不會是被明家人從門內丢出來的吧?”

景馳本就已經心煩意亂,此時還要受他爹嘲笑,實在是五味雜陳。

但他還是要嘴硬,“才沒有,只是半道傘被風吹走罷了。”

“哦?”

“明世伯待我可好了,還有伯母,讓阿娪嫁給我,她是萬分期許。”

“是這樣啊……”

景文光起身走來,擡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又勉強拍了拍他濕漉漉的肩膀,搖了搖頭。

他這兒子也是被折騰得可憐,恐怕是讓大雨澆糊塗了,說大話也不打草稿。

“馳兒,你好好休息,吃點藥,再過個兩三日便回書院上課。”

景馳愣了片刻,才回過味來,轉頭對父親的背影怒道:“我沒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