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淵朝旁邊使了個眼色,兩名騎兵得令下馬,徑直入了不遠處的涼亭中。

他們鋪開筆墨紙硯,命令一衆手足無措的工人過來報數,要逐一登記所欠款數。

一開始,衆人臉上滿是猶疑不定的神情。直到兩個膽子肥的壯漢,從人群中擠出來,吆喝道:

“我看,不如大夥兒放下家夥!欠我們工錢的,是院子裏頭的官兒!不如咱們先登記了,也好有個着落!”

這話說得有幾分道理,衆人紛紛議論開來。更有幾個丢了家夥的,已經急躁地跑去涼亭報數。

賀淵在馬上,暗中輕笑了一聲,這神色被宋青塵捕捉入眼。他方認出來——這兩個壯漢,面熟得很。晨間,他們與“挾持”自己的人,交換過眼神。多半是賀淵的手下。

陸陸續續也有人按捺不住,生怕輪不到自己,便跟着也擱下東西,去了涼亭。須臾後,一陣叮叮當當的鐵鍬落地聲,越來越多人往涼亭一窩蜂過去。一時間,黃土路上都被踏起了揚塵。

行宮後頭的官員也被放了出來,這才姍姍來遲,到了這處。馮大人打頭,扭着圓滾滾的身子,又揉着手腕。嘴巴比誰都甜:

“賀小侯爺來的真是萬分及時!下官感激不盡!當真是救命之恩啊!”馮大人兩手揖的十分标準,眼裏滿溢着谄媚和感激。

在這揚塵對面,賀淵利落翻身下馬。

他卻沒搭理馮大人,而是徑直走向宋青塵,極恭敬地揖道:“下官平亂來遲,驚了殿下,還望殿下恕下官延誤之罪。”

一邊說,一邊暗裏瞄了宋青塵一眼,眼中猶帶着狡黠的笑意。

宋青塵跟他交換了眼神,也暗裏稍扯嘴角,口中卻端腔作勢道:“事發突然,本王不怪罪你,免禮吧。”說了便反身往行宮裏頭走,邊走邊懶洋洋道:“諸位,裏面說話。”

到了行宮一處偏廳,宋青塵徑自去主位坐下,“諸位免禮,坐吧。”他手肘随意擱在地旁邊的楠木小幾上。

賀淵這才解下刀,也跟着坐到旁邊。放刀的時候,有意無意拿刀柄,蹭了一下宋青塵的手臂。

刀柄冰冷的觸感忽然襲來,宋青塵知道他是故意的,便清了清嗓,以示警告。他手肘順帶往旁邊挪了一下,眼尾輕輕掃過賀淵。餘光瞥見他正投來一種惡作劇的目光。

待宋青塵想要回頭制止他,要他莫在這幾個官員面前太過放肆時,賀淵卻及時的收住了視線,轉而看向廳中。

“馮大人受驚了。”賀淵皮笑肉不笑,看着肥碩的馮大人。

馮大人聽出賀淵願意擡舉他,急忙獻起了殷勤,親自過來奉茶。賀淵接下後,他便作揖賠笑道:“咱們賀小……咱大将軍來得及時!不然下官這條小命,怕是都要葬送在那些個刁民手裏啦。”說着,馮大人又扭動着身軀,打了一個躬,朝遠處的長随使眼色,叫他們遞了把扇子過來。

真是哪個官銜好聽,就撿哪個稱呼。馮大人竟然又親自給賀淵搖扇,可以說是極盡谄媚之能事。

“大将軍,您剛來,想必也聽說了工部撥下的款項……”馮大人面露難色,仿佛羞于啓齒,“款項到了下官這處,已是缺了許多。下官不過是個小小監工,”說着說着,馮大人聲音越發小了,還有意無意,瞄了宋青塵一眼,咕哝道:“何以抗争的過上頭的諸位大人……”

馮郎中?!我可沒拿你一分錢!!我只不過吃了你兩頓飯,一壇酒!

宋青塵臉色已是十分不好,他堪堪忍住了怒火,才冷笑道:“馮大人,你這是何意?看來本王來此監工,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馮大人誰也不得罪,立即賠笑道:“王,王爺,這話從何說起啊?”

拉一個親王下水,給自己墊背,那必然是十分穩妥的。因而馮侍郎必須把髒水,往宋青塵身上潑一潑。

這些文官裏面肯定有不省心的。不知盤根錯節,勾連着朝裏的哪一支哪一派。貪污這件事,皇帝大哥不知道也就算了。若是知道,必定要發起疑心病來。

賀淵聽完,不好立刻站隊,只能做出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哦?看來此事另有隐情。馮大人,你若覺得冤屈,且上疏朝廷,将內中脈絡說個清楚。”

馮大人立刻眯眼笑了,揶揄道:“是是是,下官……下官必然上疏陳情,多謝大将軍提醒!”嘴上這麽說,實際他并不敢上疏朝廷,畢竟他的罪過十分之大。

馮大人揩了一把汗,又做出一副無奈的樣子,犯難道:“只是如今……已無多餘的饷銀,與一衆工丁清算工錢了。”

無奈?我看你天天大魚大肉吃得挺好!宋青塵默不作聲,就靜靜看他做戲。雖說上頭的人剝削過他是事實,但絕不至于,連給人家發工資都發不起。

賀淵心裏自然清楚,因而只與馮大人周旋,一副似友似敵的暧昧态度。其他幾個文官見狀,也不敢吭聲,只在下首靜默坐着,暗中觀察賀淵與宋青塵的反應,同時私下裏交換眼神。

又過了片刻,賀淵不欲再聽他廢話,便起身整了整袍,掃看廳中一圈,方說道:

“東大營近日裏,新入火器,營中尚有諸多事務。既然諸位無事,賀某便先告辭了。騎兵暫且留在此地,看護諸位周全。賀某明日再來,與諸位商議饷銀發放之策。”

下首衆人聞聲紛紛拱手,口中道着恭送。

賀淵略一颔首,不再說話。只不過他俯身拿刀時,朝宋青塵低聲道:“你繞至行宮後頭,在彩鯉池等我。”說完抓着刀直起身子,仿佛方才什麽都沒發生一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闊步出了廳。

他前腳走罷,宋青塵便裝作被暴民挾持了一夜,極其疲乏。吩咐衆人勿來打擾,也腳下虛浮的出了廳。長随過來扶住他,關切道:“王爺還好?”

“無事,帶我去行宮後頭,你就回去偏殿守着。他人若問起,你便推說我歇下了,不見人。”

長随會意的點了頭。

宋青塵到了錦鯉池時,已是晌午。池面映着粼粼金光,刺得人有些睜不開眼。宋青塵不由雙目微眯,看池中的彩鯉猛一個打挺,翻出不小的水花。

他驀地笑了,為此刻的清閑。

腳步聲倏然響起,由遠及近,宋青塵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誰。

入耳便是清越的嗓音:“好生悠哉。甚羨。”

賀淵信步走來,從後頭環住了他。停了一會兒便生出一句感慨:“來了幾天而已,卻清減了許多。昨日我又只拿清粥招待你,心裏好生過意不去。”

槐樹陰翳之下,很是涼爽,偶爾有一聲鳥鳴。宋青塵并未抗拒他的懷抱,只輕聲笑道:“青天白日,你少輕浮。有什麽話早早說了,我好回去睡上一睡。”

“沒有大将軍的手臂給你枕着,你睡的着?”說着松開了環住他胳膊,轉而牽起他,往另一側走去。不多遠,便瞧見了那匹黑骊馬。

賀淵抱他上馬,輕聲道:“我帶你去個好地方。”手順勢環住他腰際,笑盈盈道:“這回不是我故意輕浮,怕你落馬而已。”

“這是又要将我擄去哪裏?”

山林僻靜,前後均是無人。宋青塵被他摸住,只覺自己臉上火燙了起來,一路燒去了脖頸。

賀淵不答,只笑了笑,別有深意地說道:“擄到一個好地方,做些快活事。”

“少磨叽,你走不走?”宋青塵經不住這些葷話,幹脆搶過他手裏的缰繩,抖了起來。

黑骊馬不滿地輕嘶着,腳下更是不願走了。宋青塵惱火得回頭瞥他一眼,嗔怪一般的,很有埋怨的意味。

賀淵不禁低低笑了出來,見他着急着策馬,便反拿着馬鞭,往馬屁股上悶敲了幾下。這馬慢慢悠悠,散步一般載着兩人走了,沒一點急迫的意思。

宋青塵擰着眉頭,不滿地嫌道:“你幾時喜歡騎些病弱馬駒,怎麽如此慢?”

賀淵靠來他耳畔,低聲道:“‘戰馬有靈’不是你說的?怎麽能說他是‘病弱馬駒’?”

賀淵一邊說着,一邊又搶回他手裏的缰繩:“溫存一下不行?你着什麽急。”同時手已在背後翻轉了馬鞭,趁宋青塵不備,猛的一鞭揮下去,這馬即時揚起前蹄,仰頭長嘶。

宋青塵被馬突然的擡蹄,弄的瞬間失了平衡。他驚呼一聲,順着力道倒在了身後人的懷裏。接着這馬才落地穩住,往前撒蹄飛奔。耳畔立時只有呼呼風聲,遍身的涼爽之意。宋青塵在這風中,情不自禁咧嘴笑了起來,歡喜的回頭看過去。

賀淵猝不及防被他這麽近距離瞧着,又見他神情十分明朗,眉眼帶笑,是真真切切的歡愉。賀淵心中忽而生出些不堪的悸動。扶在宋青塵腰際的左手,不由收緊了些,呼吸亦變得濁重起來。

“正午山路無人,再快些!”宋青塵兩眼明亮,又興奮地回頭,朝他催促道。

“再快些?”賀淵不羁地笑了一聲,“再快些可以,但有個條件,且看你答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