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要笑你,”賀淵語氣中,尚帶着笑後的溫緩,“我是要問問,你枕着這東西,不覺得難受?”
宋青塵半點不想理他,仍舊背對着他躺,身子雖一動不動,胸口卻因為生氣而起伏着。
“我是早習慣了,站着都能睡的。”賀淵一手握住他肩頭,“我怕你不習慣。”
說到後來,語氣裏倒也帶了些歉意。
“那些人,你必然也覺得可憐。我聽阿福說,你看他們的眼神都是同情的。阿福說每日忐忑的很,生怕你要去幫扶他們。”
阿福便是賀淵留給自己的仆人,想來也是個機靈的。
機靈的都打起小報告了!
但不知道為何,宋青塵卻沒有變得更氣,怒火反而消下去了一些。
“你哪怕自掏腰包,解決了這次的事,還會有下次。澇旱蝗雪,各種災禍,你救的過來?”賀淵在這暗夜裏,頗有耐心的勸慰他。
宋青塵原也不打算救,畢竟憑他一人之力,實在也做不出什麽。
“貪腐是不可止的,哪怕在軍中,也是相同。貪官殺不盡,索性用之。”
宋青塵暗裏感慨,這主角光環又上頭了。不自覺冷笑了一聲。
賀淵說完一堆,見他仍然在氣着,還冷笑……于是賀淵幹脆閉了嘴。
房中再次恢複了早些時候的寂靜,只是什麽聲響都沒了。當真是一片死寂。
賀淵就這麽睡了?!
故意嘲笑他人之後,自己竟然得以入夢?還有這樣的道理?!
宋青塵絕不能讓他這般踏實的睡了,他猛翻身過去,木板床随之發出了不小的響動。
他胡亂抓住賀淵的衣裳,憤憤道:“賀淵!你把我擄至此地,我如今睡不踏實,你也別想睡了!”
這回怒火十足,饒是鬼魅,也要被吓得退避三舍。
誰知賀淵并沒生氣,而是随手抽走他那只硬邦邦的枕頭,将自己手臂伸過去:
“我剛才瞧你對着枕頭十分嫌惡,來,”他說着又敲了敲床板,“定遠大将軍的手臂,給你枕着,方便入眠。”
宋青塵還以為他在故意戲耍自己,當場拒絕,冷哼一聲道:“我可消受不起!”
“真給你枕着,”賀淵将他頭按了下去,“你不是方才一躺下就頻頻嘆氣?”
宋青塵想片刻,到底沒再與他僵持。
甫一躺下,便能感覺得到這手臂上血脈的搏動。引缰執弓的手,果然不同。躺下後,只覺得比那枕頭舒服了太多。
只是如此躺上一夜,他手臂豈不是全要麻了去?
宋青塵火氣下去不少,以肘撐着起身,還是選擇去摸索那只枕頭,同時說道:“你将手臂放好,睡你的。”
賀淵在暗中笑嘻嘻道:“定遠大将軍的手,你竟然也如此嫌棄?也對,王爺畢竟是王爺。”口中雖這麽說着,但手臂卻仍未抽走,且順手将他按了回去。
“睡,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去。”
宋青塵折騰了一大遭,早已疲乏。已無餘力再與他計較,索性躺下了。
後腦傳來韌勁十足的觸感,不似枕頭那般硬生生的硌他,又不似什麽軟物枕着像沒枕。
他在這恰到好處的“枕頭”上,沒過多久,竟然真的睡去了。
竟是一夜無夢。
再醒來時天還未亮,賀淵甩了甩手臂,便帶他去寺廟外頭。竟然有一匹黑骊馬在那處立着。
賀淵尋來了些布帛,将馬蹄裹好,似乎不願意這蹄聲太響,盡可能的減少打馬趕路的動靜。
外面天光黯淡,只遠處有些灰蒙蒙的痕跡。
賀淵朝他說道:“山路不好走,我帶你打馬回去。快到時,有我的人來接應。他們扮成暴亂的工人,裝作将你挾持,你只管跟着走就好。”
宋青塵點點頭,卻看着這馬發起了愁。
宋青塵對騎術不甚了解,略知一二而已,要他自己上馬,他便有些猶豫。
不太清楚原主什麽情況,他只好先磨磨唧唧站在旁邊。
賀淵剛裹好四個馬蹄子,又檢查了一番,不經意回頭便見到他這模樣,只以為他是擔心這馬脾性不好,便笑道:
“這馬乖順的很,你放心好了。”說着,兩手握住他腰胯,抓牢後,一腳踩上馬镫,手中猛發力。
待宋青塵反應過來時,他人已經在馬上了——賀淵已帶着他,兩人同時翻身上了馬。
視野霎時開闊了不少,宋青塵湊着将明未明的天光,向遠處看去,只見到曦色朦胧的天穹之下,鳳儀山的輪廓高矮起伏,山路在其上蜿蜒曲折着。
賀淵到底十分警覺,他左右看了看,還是以一條黑布巾将半邊臉掩上,接着便揚鞭,帶着宋青塵在山路上縱馬而行。
兩人從山谷往上行進,遠處的曦光緩緩攀過山脊,山中景色逐漸清明了起來。
山路兩側的樹木,從視線中飛速退去。馬兒奔起來,宋青塵便不自覺的順着慣性後仰,脊背即刻貼到了身後溫熱有力的胸膛上。
再低頭,只見賀淵牽着缰繩的小臂橫在自己身前。馬行至處,忽然驚起飛鳥,灌木中隐約有逃竄的小獸。
不知在馬上颠簸了多久,賀淵最後停在一處茂密的叢林中。他将宋青塵交給了兩個守在那處的“暴民”。
這兩名“暴民”,先是恭敬的與自己行禮,接着毫不客氣的掏出斧子來。裝出脅迫他的模樣帶着他返回行宮附近。
宋青塵再回頭時,賀淵已沒了蹤影。
至晨光遍灑之際,暴民已經重新聚集了過來。隊伍比昨天壯大了許多。
放眼望去,只見崎岖的山間土路上,烏泱泱籠過來許多人,他們最終聚集在距離行宮不遠處的平臺上,彼此賣力吆喝着讨工錢的口令。
不消多想,這口令必然是出自賀淵之手。
又分出來數十人,闖入了行宮後院,将那些昨晚已被控制住的文官團團圍住,但故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放走兩三個長随,叫他們出去送信。
長随得了領,下山去找人求援。
當然,求援對象,就是鳳儀山下的東大營第三營。
過了約一個時辰,人群開始躁動起來——衆人都聽見了雜亂的馬蹄聲在山間回蕩。
眯了眼遠眺,只見一隊整齊有序的輕騎自遠處而來。
一衆暴民開始慌亂了起來,都焦急的聚在一起商量對策。
然而那隊輕騎的行進速度極快,沒有一盞茶的功夫,已經到了行宮前的平臺處。
人馬有序停住一一排開。衆人紛紛警惕且惶然地看過去。
只見騎兵分成兩列之後,遠處一匹棗紅駿馬劈開隊伍奔馳過來,馬上的青年一身蒼色灑金的窄袖袍,神情極是端肅高傲。
上到平臺後,他驅馬往前緩行,十分恣意地輕扯缰繩,最後勒馬停在最前頭。
那匹良駒順着他扯缰的力道,在原地打了個旋兒,馬兒倨傲地望着一衆人群,如同他的主人一般。
賀淵鷹隼般的目光掃過衆人,一打眼瞧見了挾持宋青塵的“暴民”,便揚聲喝道:
“監官行差踏錯,朝廷自有發落!然爾等如此暴行,挾持朝廷命官,原是死罪!即刻放下手中家夥,便從輕發落,保爾妻兒周全!”
說着,随手又引缰繩,良駒随之輕嘶一聲,他便猛發力,使身下駿馬擡了前蹄,接着,朝挾持宋青塵的“暴民”而去。
賀淵刀未出竅,便已将那“暴民”擊飛。轉而回頭喊道:
“還不速速放下手中棍斧鐵鍬!”
暴民們已經開始猶豫了,更有幾人當場就丢下了手裏的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