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宋青塵躺在老檀木拔步床上,翻來覆去再也睡不着。

究竟是晚上吃得太飽,還是夏夜裏太燥?宋青塵望着頭頂的幔帳,苦惱的籲出一口氣。

不經意間,宋青稍一偏頭……

“你怎麽還在這裏?!”宋青塵盯着這仆人阿福,又盯着他幹巴巴的身板兒,而且他竟然……仍舊跪在床邊上給自己搖扇!

阿福是賀淵留下的,他只聽賀淵的。

今晚已經趕了他三次,都沒能将他趕走。他執意要跪在這裏搖扇,問什麽話都搖頭。問急了,就憋紅一張臉,一口一個“總督吩咐了”。

宋青塵真的惱火,他實在認為,賀淵這做法太蠻橫。

“阿福,跟你們總督說,扇子搖得我煩,你不走我就睡不着!”宋青塵一把扯過薄被,蓋到自己頭上來。

“總,總督吩咐……”阿福被他吼的兩相為難,說話都結巴了。

又是“總督”?!宋青塵猛地坐起:

“你別跟我……別跟本王提‘總督’!他見了本王,也是要行禮的,你只管聽本王吩咐!叫你回去歇了,聽不懂?”

阿福看宋青塵這回真的起了怒意,也不好再堅持,只低着頭,悶聲咕哝了一句:“總督說,要不是營裏頭事務多,走不開,他就要親自來搖扇……”

阿福這句話音落下,殿裏一片寂靜。宋青塵身子顫了一顫,他聽着自己心跳聲——已是淩亂得很。

他不由轉頭看向阿福。只見阿福臉上的神情認真極了,眉頭擰作一團兒,表情鄭重,不像在編謊。

心煩意亂之際,宋青塵屈起一條腿,将胳膊架在上面,又扶住額頭嘆息。半晌才說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阿福不得已,終于将蒲扇擱下,扶着膝蓋起身,行了個禮。他腳下卻很躊躇,一面往殿外走,一面回頭,猶豫的看向拔步床上的宋青塵。

“回去吧,本王安置了!”宋青塵不搭理他,幹脆背過去躺下。

又過了一會兒,殿門“吱呀”地響了一聲,被人輕柔的關上。

宋青塵做了個绮夢。

周遭滿是夾竹桃的清芳,賀淵正在璟王府的小湯泉裏泡着。他上身光裸,腰腹以下是氤氲的水汽,朦胧的遮住了一片春光。而自己正坐在池子邊上,披着一件濕答答的青绫氅衣,與他有一遭沒一遭的嬉笑閑聊。

過了一會兒,自己又玩鬧般的舀了一大瓢水,要去潑他。賀淵佯裝驚恐的避身,一擡頭,卻望着他笑了。

驀地,賀淵傾身過來……

“啊!”宋青塵“騰”一下坐起!

随着這一聲低呼,後殿傳來“乒乓”的聲響,又有叽叽哇哇的野貓叫聲。宋青塵慌亂的回頭,朝後殿看去。似乎是自己的動靜,還驚擾了溜進後殿的野貓。

他兩眼大睜,在帳幔中大口地喘氣,心髒猶在劇烈地抖動着。半晌,才漸漸平複下來。不經意間揩了一把汗,驚覺自己臉上火燙無比。

真是魔怔了。

宋青塵讷讷地想——賀淵或許就是……書裏說的那種妖怪吧!夢魅?!

……

賀淵次日并未上山,而是差了個千戶上山送信。他只說自己事務繁忙,要到後日,才能押送封銀上山發饷,要諸位大人不必焦急。

聽到有饷銀要來平亂,山上的文官,都開心的加起了餐。之前的愁雲全然消散,他們臉上的神色都輕松許多。

即日,賀淵親自押送兩大車封銀上山。

宋青塵未着朝服,只穿着輕衫出來迎他。

烈日當空,宋青塵從涼亭邊緣往下探看。日光灼亮的照在黃土上,逼他不由得眯起了眼。

賀淵許是下了朝,尚且來不及更衣,便匆匆趕來。他頭上仍帶着展角幞頭,一身鮮亮的緋紅朝服,端坐馬上,徐徐前行。

前兩車的大箱子,似乎很是沉重,拉車的馬匹都要多出兩匹。而後面跟的一個小車,上面不知道載着什麽,箱子竟然還淋淋漓漓,滴了一路的水。

宋青塵心中好奇,忽然生出了一個滑稽的猜測。

難不成是給自己帶了兩條彩鯉來?想着想着,宋青塵撲哧一下笑了出來。涼亭裏坐着的其他文官,紛紛對他投以探究的視線。馮大人更是好奇,當即打趣道:

“王爺是想起了什麽趣事兒?自打王爺上山,這還是頭一回喜笑顏開啊!”

旋即有一個官員起身,給宋青塵添茶,賠笑道:“王爺悶坐無聊,不如也與下官等人,分享一二?”

一衆人都跟着笑了起來。

宋青塵來山上這麽久,涼亭倒是第一次顯得其樂融融。

宋青塵心情莫名的好了,他胡扯了兩個趣事,涼亭裏的氣氛也都跟着又活躍了起來,一時間,歡聲笑語不斷。倒是讓人忘了,這地方不久之前,才發生過一場駭人的暴亂。這些文官不久前卻還在行宮的後院,被暴民們制的瑟瑟發抖。此刻卻笑得清閑。

而所謂的“暴民”,聽說了要發工錢,便依舊勤勤懇懇,在如火的驕陽下運送着石料。以供來年酷夏,皇帝到此避暑。

幾個文官眼睛尖極了。他們大老遠看到坡下頭的黑紗幞頭,便都起身,一窩蜂出了涼亭,站到外頭迎接。

馮大人最是殷勤,從裏面擠出來後,直接走到一衆人最前頭。他已經把身子躬成了個蝦米,兩手已經揖好了。仿佛大熱天的,他一早就候在這裏。

宋青塵望着他,暗裏哂笑一下——論演技,這個馮大人才是絕了。

賀淵不急不躁的爬了坡兒。停在平臺上之後,漫不經心的與衆人寒暄兩句,便奉上一份單子給宋青塵,叫他清點封銀數量。

他像是熱得很,随手摘了展角幞頭,托在左手上,前額發已稍稍淩亂。

朝服要襯出高位官員的端莊形象,因而袍擺沉重,走起路來有些不便。盡管如此,賀淵臉上仍是笑盈盈的,沒有半點不耐煩的神色。

宋青塵順手接過單子,稍微擡眼瞥了他一下,見他額間挂汗,亮瑩瑩的。

宋青塵眼中不由攀上笑意。

似乎意識到了宋青塵在笑什麽,賀淵剎住了笑——他也察覺自己不怎麽端莊,便要掏帕子先揩了汗,理一理儀容。

正要去掏,斜刺裏突來一只手。

是瘦削纖長的文人手,捏着一方疊好的帕子,要遞給他。見他愣住沒有接,還幹咳了一下提醒他,“拿着。”說完,便蠻橫塞入他手中。

賀淵握着帕子,神色一滞,驚詫裏急忙擡頭。

卻見到宋青塵面色如常,仿佛什麽都沒發生,緩步走了,裝模作樣的開箱點數。邊點,邊在間隙裏偏頭瞄他,眼中帶着一些刻意掩藏的歡喜。

賀淵并不用那方帕子,而是揣進了袖中暗囊,接着撩袍追過去,佯裝協助清點。

他将聲音壓得極低,“璟王殿下溫柔小意,賀某受寵若驚。”

宋青塵捏着單子的手驟然一緊,接着,向他飛去一個尖厲的視線,壓着聲音說道:

“你給我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