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淵低頭拍了一把皂靴上的塵土,讪讪笑道:“方才的溫柔小意呢?”
宋青塵驚得僵住,急忙往列隊的文官那處瞧了瞧。他們正在不遠處随意交談着,依稀還能聽到交談的內容。
這距離很近,稍微說點什麽都能被那邊聽見。于是宋青塵往旁邊挪了一步,作勢要去查看第二箱封銀。他瞥了賀淵一眼,不滿地壓低了聲音:“給你點顏色,你就開染坊?”
賀淵也跟着挪過去,順手幫他撕下封條,開了箱蓋,臉上笑盈盈:“銀子有什麽好看,我帶了好東西來,看看?”
說着,賀淵的目光移到了後頭的小板車上。
宋青塵順着看過去,發覺它竟然還在淋漓的滴水,将下面黃土地,濡出了一大塊深棕色。
宋青塵繞過去,伸手往木箱子上探。木箱的蓋子上帶着絲絲涼意,如同發汗一般,持續往外冒着一層水汽。
“該不會是……”宋青塵忽然頓悟般回頭,眼眸明亮起來,目光裏滿是期待。
賀淵稍稍一愣,站在原地點點頭,沒有做出具體的解釋。他就那麽看着宋青塵,只覺得他此刻頗像個孩童,忍不住拍了拍他的頭。
今日宋青塵沒戴冠,只簪了頭發。旁邊束着的頭發被太陽曬過。摸上去,一手的暖意。
這親昵的舉動一出,宋青塵神色立即變了。
他警惕起來,看向遠處那幾個官員。見他們都沒注意這處,才松下一口氣,轉而惡狠狠道:“誰允許你動手動腳?!給你個梯子,你是要上房?”
賀淵并沒有接話,只是叫了兩個兵丁過來,把這小板車拉到行宮後面的彩鯉池。
這動靜不小,碾在黃土路上咯噔響。遠處的文官們聽到,都好奇地湊過來。賀淵神情有些不耐煩,只揮手遣了,揚聲道:“偶然得了兩尾錦鯉,放到行宮後頭,好養活。諸位莫驚了這些吉祥物。”
賀淵表情極其認真,仿佛裏頭真的是什麽吉祥魚,護什麽一樣護着。衆人不敢忤逆了‘祥瑞’,紛紛讓開道路,讓板車過去。
宋青塵在旁邊忍笑——不得不說,封建迷信這一套,在這小世界裏真的太好使了。
正想着,賀淵忽然回頭,恭恭敬敬地揖道:“還請殿下與某,一同将這兩尾祥魚,放入池中。”擡頭之際,露出一個狡黠的笑。
宋青塵會意地應了一聲。兩人便一前一後離開土路,往行宮後面走去。
待拉車的人們都退下,賀淵卡好車輪固定住,一手按在箱蓋上,得意道:
“先猜猜,猜中了才給你。”又神色一轉,意味深長地笑了,“猜錯,罰你。”
“稀罕了,”宋青塵冷哼一聲,“不就是冰鑒?我還能猜不中?”傲慢的眼神裏帶着一點期待。
宋青塵繞過去打量起木箱,同時把手擱上去摸了摸:“都還透着涼氣,又滴了一路水。不是冰是什麽?”
“吱呀”的一下,賀淵單手将大木箱蓋子打開了。
套娃一樣,裏頭還是一個木箱。他啪啪地又開了兩層,終于——黃花梨木冰鑒,赫然其中。
“走慢了要化,走快了又可疑,叫你猜中了多沒意思。”賀淵靠在大木箱旁邊,悠哉着,“你只猜中了一半,這裏頭還有東西你沒猜中。”
宋青塵饒有興味的過去,着急地打開。頓時有沁人心脾的涼氣撲面。
只見裏頭幾個大冰塊上,鋪了厚厚的碎冰,雖然有些融化了,但大部分仍舊形狀完整。他撥開涼絲絲的冰碴子,忽然露出了一小塊綠色。
……西瓜。
繼續撥開,碎冰還鎮着一壺小酒。
正訝異中,賀淵又從旁邊摸出個匣子,按開銅扣,只見錦緞上擱着一只戗金杯。
“怕你在山上過糊塗了。今日小暑,帶點玩意兒,給你消消暑氣。”賀淵邊說着,邊拉着他坐到樹蔭下邊的長凳上,将匣子擱到他手裏。
“你平時喜歡用紫陶碗吃酒,不妨也……試試這戗金杯。”賀淵手上沒有輕浮的舉止,目光卻在他身上流連,飽含一種溫情。
“試試”二字被刻意加了重音,仿佛在暗示着什麽。
“你就這麽用錢?酒杯也要這般煊赫?!”宋青塵不滿的埋怨了一句。
賀淵不在意的笑笑:“這戗金杯花錢也難弄來。我可是費了好些功夫。”
似乎是終于覺得熱,賀淵自顧自解下玉帶,又解開盤領将官袍脫了,動作麻利。接着,又随意的把緋紅官袍一疊,順手擱在長凳邊上。
如此,他身上只剩一件雪白中單,卻仍然十分耀目。身後的一排栀子樹,剛巧開了花。
清寒的白花,嵌在蔥郁枝頭上,簇擁着閑坐長凳的人。如此光景,仿佛消去了一苑的暑熱。
宋青塵啞然,只呆望着他。片刻後忽然低下肩,似乎要往賀淵的身上傾過去。兩人目光交觸時,賀淵不可自制的眉心微動。
宋青塵忽然沖他笑了一下。
賀淵沒有明白這個笑容的意思。他身子稍微僵住,宋青塵卻越發貼近過來,簡直差不多要躺到他腿上。
他正兀自緊張,連呼吸都停了一瞬,才發現宋青塵只是傾身把他的袍子拿了過去,緩緩展開,又重新仔細的疊着。
一陣無言後,賀淵才清了清嗓,“随便放着吧,不用疊得規矩。”
“官袍,該疊好。怎麽能随意對待。”宋青塵邊疊,邊漫不經心地說着。
疊袍的時候,袍袖的起落帶起一些微風,這風将兩人的碎發,扇的微微搖動。宋青塵很專注,并未注意到身邊人向他投來的眼神。
兩人話還未說幾句,忽然有馬蹄聲由遠及近。賀淵立刻警覺地起身,往蹄聲來處看去。
這大熱天裏,誰會打馬跑來這荒郊野嶺?宋青塵也疑惑的起身看去。
一聲短促的馬嘶之後,兵丁模樣的人下了馬,從林子裏頭匆匆出來。他從懷裏摸出封筒,喊道:“總督!”
他一打眼看見旁邊還有人,便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賀淵即刻上前,接過他手裏的封筒,拆出信閱看,邊看邊道:“說吧,無妨。”
兵丁又望了一眼宋青塵,才恭敬答道:“南面來的消息,平南侯的右都督……竟然在北疆待過,今日又抓住了一名平南侯手下的……”
兵丁聲音漸小,後面的話,越發聽不清楚了。這些事情似乎較為機密,那兵丁對宋青塵頗有顧慮。
最後兵丁竟然附耳上去。嘀咕了幾句之後,賀淵神色立馬變了。
“此話當真?”賀淵乍然一驚,一邊又喃喃道,“或許只是習慣相似?并非同一人?”
兵丁犯起了難,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支支吾吾起來:“這……”
他們兩人在林子旁邊站了一會兒,均是無言。
“知道了,你先回,我随後到。”賀淵終是讓他走了,但臉上擔憂的神色十分明顯。
兵丁行禮後翻身上馬,匆匆地走了。
賀淵這才反身回來,坐回了長凳上,與宋青塵解釋道:“平南侯,一邊打着仗,一邊還不忘記關心我。爪子都伸到我身邊來了。”
稍微回憶了一下原著的劇情,宋青塵想着,按照原著,賀淵本是自請南下,和平南侯勾結在了一起。平南侯反心也大,但最終被賀淵收編。
如今賀淵并未南下,平南侯竟然自己找上門?而且平南侯身邊有一個“奇人”,原著有講,這個奇人還把賀淵算計了一把,最後死在了賀淵刀下。
宋青塵之所以會記得他,并不是因為這個“奇人”的種種陰謀詭計。而是這“奇人”中刀後,奄奄一息之際有段遺言,精彩極了。
遺言的末句是很重要、很狗血的話:
“賀淵,我很懷念我們從前……”
至于“從前”什麽,他沒來及說,就下線了。
這句話當時被數萬讀者吐槽,鄙視作者不寫清楚劇情,搞得大家雲裏霧裏。
關于遺言後半句的猜測,有許許多多。
當然,最多的猜測就是——他或許是賀淵的一個舊情人。
可是此刻,宋青塵卻沒辦法再和從前一樣,抱着一種看戲的心情看待這件事。
舊情人?
宋青塵心裏不免有些酸澀,但說不出為什麽。
正想着,賀淵開口打斷了他的思路:
“平南侯有一得力助手,他們在南邊拉攏了不少官紳,之前已出了些流言蜚語,說他野心甚重。”
賀淵一邊說,一邊不好意思的笑笑,緩慢抖開了宋青塵疊好的官袍,重新套回身上。顯然心中焦慮,已經無心風月。
宋青塵面色一僵。他口中的“奇人”,難道就是……
“仗一打完,約莫平南侯也是與我類似的結果。萬歲要借着‘大捷回京’的名頭,将他看守京中。”
賀淵苦笑了一下,繼續說:“說不定萬歲要他總督西大營,如我這般,下頭安置了六個提督,架空實權。”
待他把官袍套好,整了整衫,便帶着歉意說道:“我先回營一趟,陪不得你了。”
說着,忽然抓起戗金杯,腳步匆匆往冰鑒走去,飛快的撥開了碎冰。
他将那壺酒拎出來,拔了塞子,小心倒了一杯。
宋青塵一下笑了:“你走就是!下個山,難道還要我給你踐行?”
賀淵遞酒給他:“嘗嘗。梅酒解暑。”
總覺得他別有目的,但宋青塵還是接了,剛飲了一口,想要贊一聲“好酒”,杯子就被賀淵一把搶去。
他似笑非笑看了宋青塵一眼,接着轉動杯沿兒,将唇貼在宋青塵方才的沾唇之處,一口飲盡。
完了将杯子還給他,正兒八經感慨道:“确實是好酒。”
宋青塵瞪了他一眼,将酒杯擱到池子邊上:“有事你快走,少在這裏消遣我。”
“這就走,着什麽急。”
宋青塵不欲搭理他,扒開冰碴,要把西瓜抱出來。
正摸着冰,身前驀地閃過一抹紅影,驚覺賀淵已經掠了過來。他将官袍大袖一拂,周遭瞬間暗下。
在這一瞬的昏暗裏,賀淵極迅速的将唇貼來他唇上,溫濕的,猶沾着梅酒香氣。
只這一眨眼間,他便迅速退開了。
陽光再次照在宋青塵身上,炙熱,燦爛。
宋青塵剛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擡頭發覺賀淵已經不要臉地上了馬,在馬背上朝他揚聲道:
“酒是好酒,我貪了一口,你不介意吧。”
說完扯缰調轉了馬頭,奔騰而去。
阿福剛牽了馬來就看見這一幕,這會兒有點結巴地問:“王爺,西,西瓜……”
“……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