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面的捷報頻頻傳到奉京,大捷之後,皇帝下旨,命平南侯班師回京。

賀淵忙碌了起來。

有半月餘,賀淵才終于抽出空檔,打馬上了鳳儀山。

是一個日光和煦的午後,賀淵未穿沉重的朝服,只穿着窄袖輕衫。他着急的下馬後,快步走到行宮後頭的彩鯉池。

他心裏十分忐忑——今日比約定時辰來晚了許多。

撥開擋路的橫枝,便見到宋青塵一如從前,在大樹陰翳下等他。那人身上一席茶白薄衫,正弓着身,往長凳一角撒了些苞米粒。不知名的鳥雀懶散的下來啄食,偶有一只停在他肩頭。

顯然,他經常來此處喂食,才能讓這些鳥雀與他如此相熟。

正值酷暑,而此處并非清涼之地。

……他為何常來?

賀淵心中有了些隐秘的猜想,他刻意斂下腳步,緩慢的往前走。栀子花在宋青塵身後開了一片,隐隐散着幽香。那光景仿佛灌着清涼氣,從眼中,一下入了肺腑。

賀淵感覺整個人都暢快起來。

一時間,卻不知道說什麽,賀淵放出腳步聲,等對方回頭。

“怎麽才來?”明明是責備的話,語調卻十分溫和。

宋青塵擱下手中裝着苞米粒的布囊,緩緩回過頭來,臉上卻帶着驚喜的神色。

又見他吹了一聲口哨,便有一只尾羽極長的彩鳥叢灌木中飛出,穩穩落在了他手臂上。

“怎麽樣?”宋青塵得意洋洋,仿佛是炫耀着馴鳥的技巧,“比你那豹子有趣多了。”

賀淵看了看他,微一蹙眉,“你……常來這裏,就是為了玩它?”

宋青塵向來反應迅敏,此刻卻有些猶豫不定,半晌,才悶聲道:“山上無聊。不玩它,玩誰?”

一邊說,一邊猛地振臂,那只彩鳥受力後,一瞬間飛上雲霄,繞了個旋兒才回來。它落在了旁邊的長凳上,昂着頭,一颠一颠地走着。

賀淵突然覺得它那姿态,莫名有點像宋青塵,沒由來的笑出了聲。

“有什麽好笑?”宋青塵虛踹了他一腳,“比不上你的雕鷹?瞧不起?!”

賀淵仍在低低笑着,笑着笑着他停了。周遭靜了下來,仿佛為賀淵鋪陳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他目光赤luo地盯着宋青塵,十分認真地說:

“你知道我來鳳儀山一趟,不容易。”

宋青塵鳳目撥動,若有所思的看過去。平靜無波的臉上藏着一點忐忑,他的呼吸不受控的有些急促。

“這些日子,你為何常來這裏?”賀淵逼視着這張故作鎮靜的臉孔,他自認,已經給了這人很長的時間。也已經陪他周旋了太久。

久到此刻必須收網了。

“我……”

這人并不躲閃,而是故意的吞吞吐吐,一句話恨不得掰碎了說。如同初見那般,永遠狡猾。

賀淵強捺住心中肆虐的沖動,“說啊,時間寶貴。”他似笑非笑看着這人,“你別告訴我,你是為了玩這只山雞。”

宋青塵忽然笑了,“時間既然寶貴,你來這荒山上幹什麽?”

“你不用嘗試躲避我的問題。”賀淵往前趨近兩步,以隼般的視線壓迫着他,“你确定,你不是在此處,回味與我的種種?”

一陣冗長的安靜。

出乎他意料的,宋青塵往前走了一步,斜他一眼,輕佻地說道:“是又如何?山中生活無趣,我尋個樂子來排遣寂寞,理所應當。”

說完,似乎覺得這句話不夠狠,這人竟然還笑道:“何況你豐姿出塵。我就算回味……大略也是人之常情?”

賀淵目光鎖住了他,面色也沉下來。

直到他發現,宋青塵的眼神中忽然閃過一絲躲避之後,他才微勾了勾唇。

“人之常情?”賀淵聲音冰冷,心裏卻在忖着——倒要看看這人要裝到什麽時候。

他驀地放松身體,沖着宋青塵嘲弄一笑:“那我如今已經來了,你是不是該‘尋點樂子’?”接着緩步逼近,“怎麽不見你動手呢?”

果然,宋青塵的神色已開始動搖,方才完美的僞裝,已露出破綻。

“你今日不是一早就來了?”賀淵從他旁邊繞過去,抓起他裝苞米的布囊,“你方才只丢了一把苞米粒,然而除了那只山雞,其他幾只雀鳥,已經飽餐了好幾頓。”

宋青塵猛地回頭,神色慌亂:“你怎麽知道!”

“如果你是今日頭一回喂食,他們與你相熟,必然遠遠瞧見你就要撲上來,待你撒下苞米,便落地瘋搶。”

賀淵抓着那只布囊,繼續說:“而我看見,你丢了苞米下去,他們卻是懶散,動作不甚矯捷。顯然是不餓的。”

“那不過是因為……”宋青塵猶想詭辯,他急忙走過來,想要搶走那只布囊。

“那是因為你已經在這兒,等了我很久。”賀淵避開他伸來的手,一下将把布囊打開,指着裏面的碎屑揚聲道:“你來的時候,裏面裝滿了東西。你瞧,頂口還沾着碎屑!而如今只剩了這麽一點。”

說完,賀淵猛将他狠力抱住,低聲道:“營裏有些事耽誤了,脫不得身。萬歲好像對我起了疑,盯着我的人越來越多,這才來得晚……你早就來了這裏?吃飯了麽?”

任他宋青塵三寸不爛之舌,此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他雙唇抿成一線,不願意回答。

确實,宋青塵上午就來了。

阿福遞了消息,說賀淵今天上午到。但具體什麽時辰,并不确定。

如果沒有公務,賀淵擅自上山被人知道,十分麻煩。所以賀淵後來的兩次,都是悄悄從山谷抄林間小路上山。

他知道賀淵來的不易,因而他早早就過來等。沒想到已經過了午,賀淵都遲遲不來。酷暑難耐,宋青塵幾次想要回去,都還是停住了腳步,勸自己再等片刻……

等到最後已生出了不滿,不想被賀淵知道自己為了他狼狽,存心氣他一氣。聽到隐約的馬蹄聲那一刻起,宋青塵便故意做出一副從容的姿态。

現在被擁在懷裏,思緒卻整個亂了。他沒想到賀淵兩眼就瞧出了他的狼狽。

“……沒吃,沒胃口。”宋青塵再也懶得再做戲了,他緩緩閉上了雙眼。

早上等到現在,早已疲乏得很。

“你想我嗎?”

斜刺裏突來的四個字,讓宋青塵驟然回神。他心中一緊,不知道該不該回答、或該不該照實回答。

幾番掙紮之後,他自嘲了笑了一聲。洩氣一般地,輕輕回抱住賀淵,低聲道:“我……”

“總督!”阿福突然跑來驚呼一聲,截斷了宋青塵嘴裏的話。

似是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情,阿福神色十分慌張。

宋青塵明顯感覺到賀淵情緒的變化,只覺他聽到這兩個字的瞬間,方才那種柔意已全數褪去,接着整個人怒意四起,臉色陰沉。

他随身哪怕不帶長刀,也藏着短刃。剎那功夫,他已摸住了後腰上藏着的匕首,未拔出來,便朝阿福擲了過去!

阿福猛地跪下,顫顫道:“總督,聖旨來了營中,等您回去接旨!屬下們只說您在附近營地巡查,馬上就回了,不敢說別的!”

賀淵委實氣的狠,半張臉隐在陰翳之中,抱着宋青塵的手,這會兒抱也不是,丢也不是。

既然是聖旨,他也不敢耽誤。畢竟皇帝多疑敏感,早覺得他不安分,如今已經盯上他了。

猶豫了半天,正心虛的回過頭來,準備與宋青塵解釋時——

剛好對上了宋青塵幸災樂禍的笑容。

宋青塵再見到賀淵,是平南侯的凱旋大宴上。

上燈時分,整個大殿裏都洋溢着大捷帶來的喜悅,濁酒已經搬出來了四大缸,陶碗堆了一摞又一摞。都在等待着大梁水師總督——平南侯的到場。

他與賀淵兩人,一人定北,一人平南。再加上正在邊關的平西伯,一起構成了原著裏,協助賀淵篡位的三大主力。

宋青塵不由往賀淵的坐席看去,見他此刻劍眉舒展,氣定神閑。他也與衆臣一樣,期待着平南侯的到場。只不過賀淵這期待裏,有幾分真,幾分假,無人知道。

撇開原著不說,如今他們并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因而他們互相之間,是如何看待對方的,宋青塵必須畫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賀淵果然敏銳。只眨眼的工夫,就注意到了宋青塵的視線。眼波流轉間,他便端着酒杯,朝宋青塵遙遙敬了一下,眼中盡是無限的風流。

那日沒說完的話,他倒也沒有再來逼問。如同他養的那兩只黑豹一般,他總是不疾不徐,連獵食都是一擊致命,從容優雅。

倒是一點也不像一個亂臣賊子,反而像個老謀深算的閣臣。

宋青塵望着他那年輕隽美的眉眼,有一瞬間恍惚。但也及時捏起了戗金杯,與他遙遙相敬。

卿二大臣都已經到齊後,皇帝大哥才悠悠然移駕至此。餘程跟在旁邊,身後又跟着一隊錦衣衛。

皇帝大哥還是十分惜命的,任何重要場合,餘程這條忠犬必然在場。看來坐在龍椅上,也很可能會紮屁股,并不是十分安全。

衆人山呼萬歲後,便有一個斥候模樣的人興高采烈進來,朝皇帝行了叩禮,報平南侯已經到了午門。兵部尚書、侍郎等直接起身,請旨要去丹墀下迎接。

皇帝興奮的拍案,喊了一聲“好!”,廳中一下熱絡起來,衆人議論紛紛,杯盞交錯。

“平海右提督此人……心思聰穎,平南侯有了這般謀士,使得水師戰無不勝,真是天佑大梁!”

“只不過聽說此人容顏有損,平素總戴着面具,不以真容示人。”

“任他何方神聖,見了萬歲,都是要摘下面具的!大敗倭寇又如何,怎可‘居功自傲’?”

“秦大人言之有理,哈哈哈哈……”

宋青塵心道,這難道就是書裏所謂的“奇才”?還能差點把老相識賀淵算計進去?宋青塵不由得好奇起來,這是個什麽樣的人才。

雜亂滞重的腳步聲接近,衆人興奮的屏息以待,個個伸頭往殿外探看。

打頭進來一人越有四十出頭,留着短髭,身上披皮胄,威風凜凜。

想來是平南侯本尊。

然而更讓人移不開眼的,是他身邊的那名男子。他約莫三十出頭,長身鶴立,一襲青衫不染纖塵。縱使面具覆蓋了上半張臉,仍然能從隽逸的下颌線看出——

這是個極其風流清逸的人物,應當有着絕美的容顏。如若他容顏尚且完好的話。

宋青塵腦中只有一個感慨:這是誰家的白月光走丢了?!

這強大的白月光氣息,那枚小面具怎麽遮都遮不住!!

正狐疑地回想着原著劇情,兩人已開始朝皇帝行叩拜大禮。然而,皇帝卻久久沒有出聲回應,臉上的笑容已經凝住,目光死死鎖在青衫男子身上。

殿裏霎時靜的針落可聞。

宋青塵暗中掃視大殿,只見衆臣皆是一臉茫然,噤若寒蟬。

唯獨一人,神色是與皇帝同樣的驚愕——

賀淵。

【作者有話說:

今天粗長了!!

大家幹脆猜猜這個是誰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