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塵不急不躁,随意整了整衫,稍攏鬓發。
望着一房旖旎動人的紅光,這溫香軟玉的光景之中,偏偏杵了個滿臉肅殺氣的賀淵。當真是……煞風景。
可是定睛看看,恍惚間又覺得,賀淵這頂好的皮相,在這房裏隐約有些蠱惑人心。只可惜,這皮相之下……
宋青塵凝望着那英毅寡情,卻偶爾仿佛深情的臉孔,沒有由頭的呵呵笑着。連自己也不清楚,如今是醉是醒。
“雀兒,你先下去。這位……來者不善,爺怕吓着你。”宋青塵似笑非笑,叫雀兒先走了。
賀淵冷眼看着這一切,仿佛變了個人,平日的嬉笑全數沒了。燭火将他高大的身軀,照出一片濃重的陰影。
“你跟餘程,在做什麽?”賀淵不理會餘程,只抓死了宋青塵一個人——他相信餘程沒有這個滔天狗膽。
宋青塵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轉而目光兇戾,似要從眼中射出刀子來:“奇了怪。”
宋青塵猛抄起旁邊的戗金杯,重重砸到地上。精致的嵌金花紋,此刻已破碎不堪,叫人無法辨認這連城酒杯從前的模樣。
一聲令人心碎的響聲之後,房中陷入死寂。餘程插不上話,但手已經摸住了刀柄——這房中滿是殺氣。
“本王要做什麽,輪得到你置喙?你未免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小侯爺。”宋青塵亦是一字一咬牙,“你有什麽臉面,來跟我說這些?”
賀淵面如凝霜地望着他,只滾了滾喉結,沒有開口。
宋青塵忽然揚起嘴角笑了,譏諷道:“憑你這副皮相?”他一腳踏在戗金杯的碎片上,錦緞皂靴碾在上面,發出一些咯咯吱吱的響聲,令人聽了十分不舒服。
“可惜你這皮相,我已經看的厭煩。”宋青塵陰陽怪氣,話說到最後,怒火再也藏不住。他厲聲道:“別來擾我的興致!小、侯、爺。”
賀淵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強壓着怒火道:“我再問最後一遍。你跟餘程,在做什麽?”
餘程正要解釋,卻被宋青塵一記冰冷的目光,瞪的噤聲。
房裏又靜了靜,餘程見宋青塵沒吭聲,本想插進來勸兩句,但嘴唇動了動,還是沒說出來。
宋青塵如同想起了什麽一般,他緩緩朝賀淵逼近兩步,陰恻恻道:“做些……你這黃毛小兒,不懂之事。”說完低低笑了,冷瞥了他一眼。
“哦?”賀淵臉上沒有半點表情,仍然站在原地不動,只是目光鎖死了宋青塵,“某素來勤學好問。既然不懂,定要……請教一二!”
說着猛掠而至,兩招将宋青塵制在桌上,一把抓住他發髻,滿目兇光,極緩慢地說道:“還望璟王殿下,不、吝、賜、教。”
宋青塵并不掙紮,而是沖餘程吼道:“餘程!你還不将這逆賊拿下!”
餘程聞言卻犯起了難。腳下沉重得很,半晌沒有動作。
現在賀淵這賊子殺意四起,他們一對一的情況下,餘程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制住賀淵。況且一旦抽刀出鞘,與賀淵硬碰硬,怕是要傷及璟王。璟王現在被他制在手中,已然成了人質,反而不好下手了。
“賀……賀大人,”餘程嘗試先奉勸一番,他遲緩的挪了兩步,“你與王爺都飲了不少酒,玩鬧了作罷,何必動起怒來?”
賀淵眼皮都不擡一下,陰狠道:“你不該回南宮,看着‘秦風’?你覺得他會老實待在南宮裏麽。”
“這……”
賀淵說得在理。至少璟王于賀淵是熟稔,而“秦風”那大麻煩就不同了。萬一在外面耽誤太久,回去時發現“秦風”人不見了。萬歲若降罪,他餘程首當其沖。
“我不傷他,你放心。”賀淵目光雖兇戾,但還是緩了聲,朝餘程說道:
“傷他對我也沒好處,我反而還要保護他。畢竟你已經瞧見我今晚與他糾纏不休。他若出了事,我難辭其咎。你必定第一個找到我府門來。我何必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餘程不出一言,似乎在權衡着。
“我與璟王殿下之間,尚有事情要清算。餘大人,南宮那位還在等你。慢走不送。”
餘程原地靜思片刻,還是按着刀柄,闊步走了。臨行,還替他們關上窗,又帶好了門。
宋青塵的目光跟着他,眼見他退出去之前,那張膚色健康、精神抖擻的臉上,少有的,挂着一些失落。
餘程在這污糟的地方、在這浮着異香的廂房,陪了自己整整兩個時辰。他自始至終,什麽輕浮舉動都沒有。話也少得很。叫他倒酒,就倒酒。叫他站他站;叫他坐,他便坐。
只是時不時嘆出兩口氣,低低勸着:“你這是何必。”
宋青塵不禁笑得迷離,朝賀淵諷道:“你說南宮那位,在等餘程?”
許是酒太烈了,人也做戲做的乏了,宋青塵視線漸漸模糊,“他不是在等你嗎?你它媽來招惹我幹什麽?!從頭到尾,你它媽為什麽要招惹我?!”
不待賀淵說話,宋青塵已自己冷靜了下來。
他仿佛脫了骨頭一般洩氣,放棄所有頑抗,自嘲地笑了一聲:“四叔風骨傲然,谪仙人也,我自嘆弗如。還請小侯爺……”
宋青塵頓了頓,平靜道:“滾。”
宋青塵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會跟一個男人糾纏不清。
然而賀淵可能是個例外。
但他現在,不允許這樣的例外發生。
“反正我說什麽、做什麽你都不信,”賀淵輕聲笑了一下,“那就不消多說了。”
“我早就看出餘程有些問題。我以為你上山那段日子,已把他忘了。”賀淵一把掐住他下颌,“你敢說,他剛才退出房門的時候,你沒有不舍得?!你心裏沒一點動容?!”
“賀淵,你真是有病!”宋青塵聽到他這麽說,又是一陣血氣翻湧,“滾開!你這是以下犯上!”
賀淵低頭睨視他,靠過來低聲說道:“你真懂我。我就喜歡以下犯上。”說完一把将人揪起,挾着他走到窗邊,一個飛踢踹開了餘程關好的軒窗。
他以小臂箍住宋青塵,直接從軒窗翻越而出,穩穩落下。接着他朝天吹了一聲響哨,遠處便傳來了一些躁動的聲響。
紅霞從瓊花樓的馬棚飛馳而出,順馴的在賀淵身前停住。後頭有兩個夥計慌亂的追出來,面色驚愕。但看到街上的情形,又頓住腳步,站在旁邊讷讷觀望。
賀淵順手牽住缰繩,惡狠狠道:“我今晚教教你,什麽是‘以下犯上’!”說罷揪住宋青塵發髻,迫他仰起頭,便将吻強勢壓了上去。
這個吻稱得上粗暴,宋青塵只覺口中有了些腥甜的血味,不知道是誰的。未來得及反應,眼前一花,便被他拽上了馬。
“前面有錦衣衛!違反禁令,長街縱馬,賀淵你瘋了?!去哪裏!”宋青塵猛的清醒,跟他在馬上争奪起來,欲把缰繩搶走,勒停紅霞。
“去我定遠侯府。”賀淵一只手便将他制住,順勢奪下缰繩。
搶奪中,宋青塵不經意地回頭,看見了賀淵的臉孔。他神情中帶着許多掠奪的氣息,漆黑的瞳仁裏,透着瑩亮的點點星光。他一側臉龐被瓊花樓門前的燈火照亮,利劍般的鼻梁骨卻将這光亮截住,使另一邊臉龐隐沒在暗影裏。
宋青塵望着他,情不自禁地微微醉笑。
這清淺的笑,引得賀淵擰起眉頭,朝他看了一眼。
兩人對視片刻,賀淵忽然開口:“你是我的,他不要想了。”
随着一聲破空的揮鞭響,紅霞載着二人,攜着迫不及待地欲望與說不清的情愫,消失在濃黑的夜色裏。
長街上的鋪子早已關門打烊。這疾馳的人馬帶起強風,使得鋪門前的燈籠跟着微微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