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塵不由轉頭看向賀淵,只見他眸光幽深,臉上并非驚詫,而是一種“原來如此”的恍惚。
因而他并未注意到宋青塵的視線,仿佛仍在思考着什麽。
“秦風”忽略所有人的反應,再次開口:“好侄兒,你當初因為我母親與青塵的母親同族,便揚言‘放我一條生路’。”秦風陰恻恻笑了,“而等我逃到北疆,等待我的,是近百名弓箭手。他們奉了皇命,要将剛出城樓的我,亂箭射穿,要我葬身大漠。”
也就一個呼吸的功夫,宋青塵終于明白了。
他從前一直認為,賀淵對他異常的好,甚至對他的輕薄,是圖“璟王”二字。
後來又認為,賀淵那些綿綿情意,無非貪圖他的皮囊,享一享年少荒唐。
可如今看來……賀淵的所作所為,分明飽含了一種深情。這種深情之深,甚至已透過了他的皮囊,試圖傳遞到另一個遙不可及的人身上。
宋青塵心中莫名抽痛,連帶着手腕也微顫一下。他捏起旁邊的酒杯,低頭,向裏頭瞧了一眼。
核桃大的杯口裏,美酒對着燈火,映出了自己的面龐。如“秦風”那般的清逸脫塵,風流俊美。只不過……好像比秦風要少了些風骨。
宋青塵自嘲的輕笑,眼中的疑惑已消散不見,只剩一片空洞的灰敗。
原來如此。
皇帝冰寒的口氣,打斷了宋青塵的思緒。只聽皇帝對“秦風”嘲諷道:
“誰讓你投錯了胎,皇考不傳位給你,也是禮制如此。自朕繼位後,四叔,你可有安分過一日?”
秦風聽完放聲大笑:“好侄兒,你怕不是吓得在丹墀下都埋伏了幾百錦衣衛,防着我出皇城?”說完,他驟然停住了笑,那視線如同毒蠍,想要蟄在皇帝身上,“你也萬萬沒有想過吧,我竟然化名‘秦風’,做了平南侯右都督,敢站在你的大殿上。”
皇帝一時沉默,目光如刀地盯着秦風。
“侄兒,你今夜叫我來,是為了将我幽禁內廷,受盡囹圄之辱?”秦風語氣嘲弄,根本沒将皇帝放在眼中。
皇帝又冷眼看了他片刻,忽然一揮手,秦風身後的四名錦衣衛當即拔刀出鞘,刀尖齊齊指向秦風。
“四叔,若給你痛快,朕便不會痛快。”
秦風卻一副“任君處置”的态度,顯然是有備而來。說不準這大內之中,早已安插了不知多少眼線,他才有自信,可以來去自如。
恍然間,宋青塵想起當時圍獵時,皇帝曾寵幸的那名小宦官。
那是賀淵的人啊。
包括秦風身後的錦衣衛,這四人之中,有沒有賀淵的人呢?依稀記得當初,餘程身邊,就有兩個年輕的錦衣衛,是賀淵的眼線。
宋青塵瞳孔驟縮,臉色一下變了——原來賀淵早早就布了局!只等待他先生與他應合?只是他竟然不知道,他先生的真實身份是皇四叔,他只知“秦風”二字?
璟王之所以還沒死,便是因為賀淵暫且尋個替代品,排遣相思寂寞?
宋青塵不由得望向皇帝,他很想脫口說出來——賀淵和秦風是一夥的!!而且你這錦衣衛裏面有叛徒!!
包括所謂丹墀下埋伏的錦衣衛,裏面到底有多少賀淵的人?!
他該向皇帝大哥揭發賀淵嗎?!
該嗎?!
他該憎惡的,憎惡賀淵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間。當時的他簡直如同一個傻子,甚至将璟王的寶印交給賀淵!他曾那樣毫無保留的對待賀淵……明知道他最喜歡做戲。
連皇帝都告誡過他,賀淵慣會扮豬吃虎。
宋青塵不願意再回頭去看他身邊的人,一眼也不想看。
周遭是一片劍拔弩張的沉默。
宋青塵在心中幾番輾轉後,顫聲開口:
“皇兄……我要告訴……”
皇帝對于宋青塵的開口,頗為意外,當即朝宋青塵投來疑惑且警覺的視線。
可就在這一刻,宋青塵又突然萌生一個想法——賀淵或許從頭到尾,對于秦風的所作所為并不知情?一切只是巧合?
賀淵只是在謀劃自己的,并沒有與秦風沆瀣一氣?秦風的出現,他也感到意外?
賀淵此時,為何會如此冷靜?
“有話就說。”皇帝并沒有等他想清楚的耐心,語氣不善的催促着。
宋青塵猶疑半晌,終還是将那些話咽下了。他扯出一句無關緊要的話:“臣,臣弟本無意打斷,只因……腹痛不已,想來今日的鹿肉不甚新鮮,叩情皇兄……傳太醫來瞧。”
這節骨眼兒上,宋青塵還要給皇帝找事。皇帝臉色明顯的難看了,但他似乎還對這個弟弟,有些特殊的關懷。因而他只是不悅的嘆出一口氣,朝旁邊一個錦衣衛使眼色。
兩個錦衣衛躬身會意,便一左一右挾着宋青塵下去了。
宋青塵被安置在一個廂房中。他覺得頭痛,他根本無心參與這些事。太醫過來給他把脈,只交代他氣虛,開了點不疼不癢的方子,便差人去煎藥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宋青塵頭一回覺得,這一場大戲,演的十分疲勞。
他真的累了。
紫銅香爐中升起袅袅青煙,小倌“雀兒”的如蔥玉指,正在老琵琶上來回撥弄。
曲子不算驚豔,尚且能入耳罷了。宋青塵盯着那雙纖纖手,覺得他每一次擊弦,手上的動作都充滿了暗示。
仿佛要告訴宋青塵,他那雙手、那手法,如果用來撥弄男人的某個部位,更有一番趣味。
宋青塵也不知道,為何自己一時興起,來了這污糟的地方。
更不理解餘程為什麽要跟着他。
“‘四叔’的事,安頓了?”尬坐無聊,宋青塵幹脆扯了點話來說。左右皇帝對叔叔憎恨,但對弟弟還是有幾分莫名的容忍。想來,也不會在乎弟弟随口問出的話。
“王爺,奉萬歲口谕,那人暫且囚在南宮。”
宋青塵瞥了他一眼,發覺他語調雖然平淡,臉上卻有蓋不住的憂思。
“王爺……豪飲傷身,王爺已吃下四壇酒了,是否……”
宋青塵不理會,兀自往邊兒上的美人榻上一靠。忽然被什麽東西硌了一下。
才發覺,是賀淵給的那只戗金杯。他習慣性的揣在身上。
原想就勢砸了,手卻忽然剎住。
——我為什麽要砸?這東西何其無辜?
宋青塵将戗金杯擱在小幾上,喊餘程往裏頭倒酒,接着揚聲喊道:“雀兒!來爺這裏坐。彈什麽琵琶?沒意思!”
雀兒約十六七歲,生的男女莫辨,美豔伶俐。他聽到宋青塵招呼他,當即捂着嘴巴笑了,端的一副妩媚模樣,擱下琵琶就來。
他蓮步輕輕,白皙玉手撩開水一樣的紗幔。雀兒媚眼含羞,柔若無骨的靠到了榻上。準确地說,是靠到了宋青塵的肩上。
快哉。
我特麽管你什麽賀淵?!我管你什麽大公爺小侯爺?!
宋青塵頹然笑了一下,伸了手,一把将雀兒攬住。
“王爺……”餘程在一旁面露難色,仿佛想勸些什麽,但話到嘴邊,還是停住了。
“怎麽?本王給你……也叫個侑酒的?”宋青塵眯着眼,似醉似醒,漫不經心地說着。
宋青塵頭一回覺得,這種地方,似乎也不怎麽污糟。這地方直白得很,明碼标價,只要給了錢,什麽姿勢都能有。
最污糟的,難道不是虛情假意的算計?
忽地,外面傳來一聲急促尖銳的馬嘶。
宋青塵聽了這馬嘶,心裏有些說不出的難受。
……
賀淵剛下了馬,就聽到樓上偏東的軒窗裏,宋青塵與小倌的嬉笑聲。
瓊花樓的小厮邁出門檻兒,見了門口這俊人良馬,急忙谄媚得過來,接過缰繩。
賀淵并不理他,而是臉色陰沉地往二樓的軒窗看去。方擡頭,便聽到宋青塵放浪形骸的大笑。他尚且不懂,這人究竟怎麽了。
今天見到先生已經是十萬分的驚駭,礙着皇帝在,他不好表露什麽。更匪夷所思的是,曾經的先生“秦風”,竟然皇帝的四叔,曾經的冀王?!
那自己豈不是“窩藏朝廷要犯”數年?
賀淵今日接收到的震撼也是相當之多。雖然之前早有消息,他也懷疑過秦風的真實身份,但他萬萬想不到,“秦風”竟然是先生!
更遑論先生曾經竟然……
雖然自己沒有任何想法,但他覺出了宋青塵的不對勁。
他腳步疾疾的上樓後,焦急地推開廂門。
廂房裏紅幔翻飛,後頭依稀能見,有兩人正放蕩的糾纏在美人榻上?!接着一個小倌從屏風後頭出來,朝他媚笑道:“怎麽今晚來的,都是神仙爺爺?快快,裏面請!”
聽到這句話,先站起來的是餘程。餘程見了他,急忙解釋道:“不是你想的那般!王爺醉意太甚,因而摔在……”
“閉嘴!”宋青塵一聲厲呵,截住了他的話。接着晃晃悠悠起身。
只見宋青塵輕佻笑道:“喲,賀小侯爺怎麽有空來此處?如此良夜,不在大內,與你先生吟詩賞月,敘一敘舊情?”
賀淵望着這人似醉似醒,衣衫不整的模樣,只感覺身上一陣氣血上湧,太陽穴跳突的疼!他咬着後牙槽,一字一句陰沉道:“你跟餘程,在這裏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