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質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扭頭驚詫看着李明達,讓她把話再說一遍。

李明達自然不懼于李麗質的威脅,随便看了眼她,轉而掃一眼長孫沖。

“日子過成這樣,你們倆人都難逃幹系,我只可憐我兩個不懂事的外甥。但今天我來卻不是找你們的麻煩,只不過想查清楚王長史的案子,誰都別攔着,卻也攔不住我。。”

長孫沖聽了這話眉頭一擰,他大概是有些不适應李明達對他的評價。

李麗質則被氣得直冷笑,“我們的事還不容你置喙,長樂公主府的事也由不得你插手,痛快把柏廬還給我,我倒可以不和你計較。但倘若真趁着我而今有把柄在你手裏,你就膽敢威脅,找我的麻煩,休怪我會連親姐妹的情都不顧。”

“你什麽時候念過和我的姐妹情?再說世人眼中的長樂公主都死了,哪還有什麽長樂公主府,要不了多久,這座府邸就會改名。五姐那麽吃味我受寵,如果這府邸就改成晉陽公主府,五姐會不會氣瘋?”

李明達不是傻子,李麗質之前那一連串的質問,顯然對她不存好意。而且在這之前,李麗質對她背地裏說的話,也不曾有什麽姐妹情過。李明達不是被人嫌棄了,還要忍氣吞聲的老好人。說氣人的話,誰不會。她不僅會,還會專挑軟肋戳。

李明達說罷,就背着手上下打量這座府邸,有些不太滿意的指了指家具,表示不喜歡花梨木,回頭要換。

田邯繕忙配合地點頭,“奴記下了。”

李麗質氣得滿臉通紅,紅色一路延伸到發根。她狠狠瞪着這個挑釁她的妹妹,騰起的怒火幾乎要将她的血肉炸開。

“我還沒死呢!”李麗質警告她道。

“那五姐可敢正大光明地走出去?”李明達反問。

李麗質噎住,臉色由紅轉青。

“既然不做公主了,就記住自己的身份,別再拿原來的做派吓人,已經不好用了。正好你現在可以熟悉一下這樣的态度,以後等你去了外頭,就能更好的适應民間生活了。”李明達接着又道。

李麗質嘴角在發抖,“你——”

李明達等了會兒,見李麗質還是說不出話來,就再次解釋,“早說過,我是來查王長史送信一事,所以才問柏廬。你們夫妻二人不必如此上來就責問我。再說你們如此責問我有用麽,我若真有意鬧騰你們,你們倆誰攔得住?”

長孫沖忙行禮,意識到自己之前太過沖動,似乎誤會了李明達此來的目的,遂誠摯道歉。

李麗質冷哼一聲,她不管李明達是出于什麽目的來這裏。經了剛才一鬧,對這位妹妹的态度她已經好不起來了。

李明達也算是看明白自己在李麗質心中什麽樣了。好了壞不了,壞了也好不了。總之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再念什麽姐妹情去遷就,已然沒有必要。

李明達随即就和他們二人簡單講了下王長史的事。一聽說信送到了公主府,長孫沖和李麗質立刻起了警惕。長孫沖還好些,想要解釋一下。李麗質直接就是蓄勢待發,以為李明達假公濟私,要對她進行新一輪的發難,所以全身每處地方都做好了對抗的準備。

“這只是一樁小案子,大概經過也已經查清了。我知道這件事你們倆誰有沒有牽扯,我只是要審問清楚柏廬。”李明達重新解釋一遍,就讓他二人走。

李麗質剛剛起來氣勢,瞬間消弭了,她有點不敢相信地看李明達,沒想到這件事就這麽解決了,沒有問責她。李麗質疑惑不解,問李明達到底是怎麽回事。

李明達就把王長史挑唆六歲張飛雪去謀殺其父張刺史的經過說了一遍,并告訴她當時他們在審問的時候,王長史交代了一條京內貴人收錢為地方官辦事的線索,所以才有了而今後續的調查。

“方啓瑞有這個能耐我倒是信,可柏廬算什麽,她不過是一個小侍女,哪個傻子會找她買官。我看你們這條線索是查錯了,也不知道是哪個心懷不軌的人,為了擺脫罪責,故意誣陷公主府,就叫人把信往這邊送。”李麗質深谙宮廷權貴之間的陰謀,她倒是不相信事情會如李明達所言的這般簡單。

“五姐不必替柏廬說話,她已經認罪了。是她夥同侍衛魏芫,偷偷貪下了王長史為謀官而發出的賄賂之財。錢就在魏芫和柏廬在京城置辦的一間宅子裏,此刻程處弼已經帶着人去查封。”李明達道。

“魏芫?”李麗質皺眉,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可怎麽都想不起來是誰了。

長孫沖聞言,立刻道:“是公主身邊的侍衛,八年前被公主給打發走了,理由似乎是‘看着不順眼’。”

李麗質聽出長孫沖話裏的譏諷,氣得立馬回瞪他。

長孫沖倒是沒什麽表示,話說完了,就垂眸斂目,再就一言不吭了。

李麗質:“這都是多年前的事了。不過卻也不排除他是因這件事記恨我,所以就把王長史的事賴在我們公主府的頭上。”

“這些年來,王長史前前後後賄賂總數已經超過二十萬匹帛了。倆人膽子大,貪錢不要命,就是利用了王長史巴結權貴的心思。你若是還不信,我便把柏廬叫來親自和你說明原委。”房遺直正在隔壁間審問具體細節,剛剛李明達為了避免李麗質和長孫沖的阻撓,所以一個人在這邊應付他們。

不多時,柏廬就被帶了進來,跪在地上,哭着給李麗質磕頭賠罪。

“怪婢子財迷心竅。因公主早前就囑咐過,這些地方官求交好拉關系的信,一律不看,要燒掉。那些巴結的人無門可入,就在婢子身上下手,平常遇到的那些,也不過是給十貫八貫錢,讓婢子幫忙務必捎句話,婢子都給拒絕了。但後來王長史送給婢子的卻是一堆羊脂玉镯,婢子常年伺候公主起居飲食,這東西好壞一摸就知道,那镯子的質地比宮裏的東西可是一點都不差。婢子遇到這樣看得起自己的人。”

李麗質恨鐵不成鋼地瞪她:“所以你就起了歪心思,把那镯子給留下了?”

柏廬不敢去看李麗質,把頭低得更深。

李麗質氣得擡手狠狠地指了指她,只恨不能用目光将其撕碎。真沒想到,跟在她身邊十多年的心腹,竟是這般不禁引誘,令她失望。

柏廬承認下的事情,無異于全然否定了她的前話,往她的臉上扇巴掌,不僅讓她在自己妹妹跟前丢盡了臉面,而且還顯得她很沒氣度,斤斤計較。

“繼續講!”李明達聲音不高不低地命令道。

“婢子留了這對镯子之後,就有些心虛後悔,想私下裏去還,卻被王長史派來的人幾番阻攔,求我一定要收下,讓我就幫他說幾句好話而已。他也不圖別的,就是想請公主為他引薦一位貴人,助他升遷。當時他們把事情說的很簡單,就說只需個人在京中照應,平時不需如何費心,不過是遇到難處,在緊要關頭的時候,幫忙說一兩句救命話就可。婢子聽着又心軟了,便應了下來。

回來後,婢子就試圖和公主說王長史的事,公主只聽一句就立刻訓斥了婢子,讓婢子以後謹記,不許再提那些小到不起眼的地方官給她。

婢子無奈之下,只好把此事說給了魏芫,魏芫就想出了個這樣的主意,說是那王長史人遠在慈州,而且求人不過為說句話,其實這話可以成也可以不成的,倒不算難。不如幹脆應了,糊弄他就是。但這位貴人,一定要是王長史不得随便見的人,這樣才不會露出破綻。于是我們才想到了聖人跟前的紅人,方公公。再之後,我們就以方公公之名,糊弄着王長史。為了令王長史信服,特意讓他傳信給魏芫。因他從被公主打發之後,就一直在承天門當值。王長史一聽這消息要先傳給承天門的侍衛,自然十分相信,不疑有假。”

柏廬交代完這些話後,就泣不成聲,趴在地上,等候發落。

李麗質猛地站起身,萬般失望地看着她,咬了咬牙,終究因為她已經丢了臉,不好再發作,失了儀态。李麗質無法面對李明達,擡腳推門就走。

“不要出——”

李明達話音未落,門已經被李麗質開了。

這時候院外正走來一名少女。她見到房遺直,欲與其說話,聽到推門聲後,就轉頭見到一漂亮婦人從屋內出來。她有些疑惑其身份,便不禁好奇地看過去。

接着,周小荷就看到了屋裏頭還有晉陽公主。

轉眼再觀這婦人通身的富貴氣派,又聽其身邊的丫鬟喊她“貴主”,周小荷愣了又愣。

李麗質也沒想到此時院門口竟然還有外人在,房遺直在此也就罷了,想必此事早晚也瞞不過他,但他眼跟前的陌生少女又是誰。說起來這事還要怪自己,因為詐死隐瞞了所有人,所以她出現的地方,連多餘的下人和侍衛都沒有。

李明達這時三兩步走到李麗質跟前,擋住了周小荷打量李麗質的目光。才剛她确實聽到有腳步聲過來,李明達就擔心會有外人,所以要喊住突然離開的李麗質,卻沒想到來人竟然是周小荷。

可真有意思了,這當初在晉地遇見的幾個人,一個個竟都不約而同地來了長安城。

“你怎麽會在這。”李明達問。

房遺直見到周小荷也有些意外,不過他面上未表。剛本欲直接打發走她,今又見公主發話,房遺直更不需說什麽,淡漠着一張臉,置身事外了。

周小荷忙向晉陽公主行禮請罪,解釋自己是随姨母來公主府吊唁,因出恭回來後,與同行的表姐走散了,尋人至此。

李明達趁着她說話時機,轉頭看着李麗質。李麗質反看李明達,面色十分緊張。

周小荷因一直沒有被李明達免禮,不好起身,但她還是有些好奇那漂亮婦人的身份,頭微微轉動,餘光掃了過去。

李明達:“七姐走好。”

李麗質怔了下,随後反應過來,匆忙“嗯”一聲,就低着頭邊走邊從随從手裏接過披風,将黑帽蓋在了頭上。

原來那位是排行第七的巴陵公主。周小荷恍然意識到。

“免禮吧,既然是奔喪,便不該在人家的府邸亂走,這點規矩想來你父母早就教過你了。”李明達口氣不善道。

周小荷點點頭,立刻委屈了,眼含着水汽。

“才剛說你姨母表姐?”李明達問。

周小荷忙道出身份。

李明達卻沒想到,這周小荷的姨母竟是魏征之妻。她今日就是随着魏征一家來此吊唁。

李明達“嗯”了一聲,不過多表态,随便打發個公主府的人,令其給周小荷引路。

周小荷有些激動地行禮謝過李明達,又嘆能遇到她,卻是今日有緣。

“這算有緣?”李明達見周小荷很誠摯地和自己點頭,眼睛一眨一眨地,天真至極,也便不說什麽了,擺擺手,示意她可以去了。

周小荷走了沒多久,就與表姐魏婉淑相遇。

“你竟在這,叫我好找!”魏婉淑拉住周小荷的手。

周小荷就忙把剛才所見告知了魏婉淑。

魏叔玉這時過來催兩位妹妹,“都吊唁完了,母親喊我們回去。”

“好。”周小荷抽了下鼻子。

魏叔玉見周小荷眼睛有點發紅,忙問她怎麽了。

“剛走錯了路,被晉陽公主瞧見了,痛罵我一通。”這一說,周小荷委屈的眼淚就下來了,卻忙擦拭眼淚,表示自己沒事,“都怪我像個沒頭蒼蠅似得亂走。”

“可你不該是個沒頭蒼蠅,你是個人。”魏叔玉冷冰冰地盯着她,警告她以後外出在諸位貴人府上的時候,就本分老實一些,“千萬別當這地方是自家,什麽都随便。”

周小荷怔住,沒想到表哥這樣兇自己,眼淚嘩嘩地流得更兇。

魏婉淑趕緊把周小荷護在身後,對魏叔玉鬧意見道:“她才來京師,初來乍到,哪裏懂那麽多,你說得狠了。”

魏叔玉看眼周小荷,冷哼一身,轉過身去不說話。

魏婉淑轉頭小聲勸周小荷不要生氣,低聲安慰其道:“你表哥說話向來這樣,不會憐香惜玉,你不要理他。沒事的,回去我帶你玩。”

魏婉淑讓人先攙着周小荷去上車,然後就對魏叔玉道:“你過分了,表妹來咱家畢竟是客!”

“我自然要說狠點,不然存了什麽歪心思,還得叫母親費心拒絕,得罪親戚。”魏叔玉道。

魏婉淑怔了下,随即反應過來魏叔玉的意思,原來他那般放狠話,是擔心周小荷看上他。

“我的大哥啊,這次你真誤會了,她是有意中人,但讓人家千裏迢迢奔着的人不是你。”

魏叔玉反問:“那是誰?”

“更勝你一籌的人。”魏婉淑道。

魏叔玉立刻明白了,想了想,嘆道:“那算她眼光好,表妹論樣貌也不錯,要是真有機會,我們倒是可以幫幫她。”

“這不人家才剛就見了,被你罵了一通。”

魏叔玉一聽,驚訝不已,忙确認問。得知房遺直也在公主府,魏叔玉有幾分高興,他讓魏婉淑幫忙給母親捎話,他回頭自己回去就行。

魏婉淑應承,囑咐魏叔玉別太晚歸。她走了幾步,忽然停腳,叫住魏叔玉,“巴陵公主回長安城了,還來此吊唁,這事你之前聽說過沒有?”

魏叔玉搖頭。

魏婉淑也奇怪,剛剛周小荷和她說,她還看到了巴陵公主,而且也确實聽到晉陽公主喊她七姐。但巴陵公主如果回京,不該一點響動都沒有,她早該聽說才是。

不過也很可能人家巴陵公主回來的時候,就是低調行事,沒有告知衆人。既然不排除這個可能,此事細想也沒用,也便就此放過了。

……

李明達從房遺直手裏接過柏廬的證供之後,又等來了去查封柏廬和魏芫藏匿贓款之處的調查結果。二人貪污的錢財都在城西的宅子裏,剩下的財物大約有五萬匹帛,其餘的錢都被二人揮霍一空。

“倆人一個做侍女,一個做侍衛,當差的時間都很長,哪有什麽時間去花錢。”李明達嘆道。

“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程處弼道,“宅子裏養了有不下百數的仆從,男的俊秀,女的漂亮,吃穿用一概都是市面上最好的東西。人在那些下人們跟前裝是兄妹,以經商為生,還說那宅子是別苑,所以得空才能回去一趟。這二人倒是會享受,從進門開始就受人伺候,連路都不用走,一應事情都有人供着。聽說他們唯一要自己動的活兒,就是張嘴吃飯。”

房遺直嗤笑,“這是下人當夠了。”

“确實會享福。”李明達把證詞還給房遺直,“事情既然查清楚了,那我也該告辭了。”

房遺直點頭,行禮道:“公主保重。”

李明達抽了下鼻子,聞到了明庭香的味道,她微微偏頭看眼房遺直身後的方向,了然一笑。然後跟房遺直揮揮手,就帶着田邯繕、程處弼等人離去。

李明達就此也放心了,好在公主府沒有涉及什麽朝政之類的秘密。她之前甚至擔心有大陰謀,所以當時特意跟父親讨了程處弼繼續保護自己。

而今虛驚一場,倒是她所願。

李明達告別房遺直,走了一段距離之後,聽到身後果然傳來魏叔玉的聲音,不禁覺得好笑。她感覺出來了,這魏叔玉似乎在躲着自己,但是又非常想巴結房遺直。

總歸這個人對她不重要,平常也沒有什麽幹系往來,這魏叔玉心裏想什麽,如何表現,李明達也不感興趣。遂想一下就過了,只欲乘車痛快回宮,把今日的調查盡快回禀給聖人。

父親如果知道她和房遺直這麽快就把案子調查了結了,一定會很開心地誇獎她。這樣她就可以提出一些小要求讓他答應,比如再出城去一次去斷崖。

因公主府前吊唁的人一直絡繹不絕,李明達為免去麻煩,離開的時候,還是從後門騎馬走。

沒想到和位老熟人碰個正着。

李明達從公主府後門出來後,就瞧見一抹皂色身影騎着馬,從自己的眼前疾馳而過,她當然是一眼就認出來了是誰。李明達未作聲,如常出發回宮。

過了沒一會兒,身後的馬蹄聲就停了,轉而越來越大,朝她靠近。

李明達這才勒住缰繩,看向剛從她眼前飛過又返回的蘆屋院靜。

蘆屋院靜确認是李明達後,滿臉驚喜,她跳下馬,急忙行禮,然後笑問李明達此行出去,游玩的可好。

說罷,不及李明達回答,蘆屋院靜就忙道歉,“失禮失禮了,我倒是忘了,長樂公主剛剛去世,貴主心情必然不爽。我這時候問您這些,實在是沒眼力。”

“見你我還想問呢,我離京的時候,聽說你失蹤了。”

蘆屋院靜不好意思笑道:“卻是我那些屬下胡鬧,我不過出去游玩兩天,就以為我有什麽意外。”

李明達見她和自己一般,臉曬得有些黑了,曉得她此言不假。

“你也不要任性,若出去,總該跟下人通報一聲,也好讓他們護你周全。”李明達囑咐道。

蘆屋院靜無奈,“我就是嫌他們絆腳,才特意不告訴。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談情愛,那自然要好生縱情山水。”

李明達看着說話的蘆屋院靜,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蘆屋院靜的嘴角。她左邊嘴角有一處很淺淡的小褐色斑,每當她說話的時候,那塊褐斑就會随之跳躍着。

蘆屋院靜随後拱手,就和李明達告辭,順便也說了幾句安慰的話,請李明達為長樂公主的死節哀。

李明達看了眼蘆屋院靜的手腕,袖子下滑的地方與常裸露的地方,有黑白分明的界線。也不知這蘆屋院靜去哪裏玩了,曬得竟然比她這位出遠門的人還黑。

李明達随後對蘆屋院靜點了點頭,和她告辭,各走各路。

回立政殿後,李明達就将房遺直親手所寫的有關案件的奏報,呈給了李世民。李世民接來瞧一眼字,就頗覺得順眼,很有興趣看下去。不僅字體隽秀異常,暗藏風骨,且敘述簡潔,主次分明,讓人一目了然,看着心裏自然而然就覺得舒服。

“好字,好文。”李世民嘆道。

李明達喝一口桃汁,順勢點了點頭。

“做得好,倒沒想到你們不到半天時間就查清了。阿耶所料不錯,兕子,你果然是個查案的異才,阿耶以後該重用你。”李世民嘆道。

李明達聽這話感興趣了,放下手裏的杯子,眼睛放光,好奇地看向李世民:“父親要給兕子封官麽?”

“哦?你還有興趣做官?”李世民笑了,讓李明達說說看,她想做什麽官。

“阿耶說我擅長查案,那刑部典獄之類的事情,我是不是都可以學着看看?”李明達雙手放在桌面,然後把臉貼在手背上,挑眉歪頭,試探問李世民,“刑部尚書?”

李世民本來還點頭應和,覺得讓兕子在刑部歷練一下,也不是不可能。想當年她姑母平陽公主都可為大唐打天下,做女将軍上陣殺敵。他女兒去刑部查案,為百姓伸冤,又有何難。

于是李世民喝了口桃汁,心下決計好好想這件事,就忽然聽女兒喊了“刑部尚書”,害得李世民差點把嘴裏的桃汁吐了出來。

咳咳……

李世民嗆到,微微咳嗽了兩聲。

李明達忙起身,遞了帕子給李世民。

“阿耶是不是被兕子的遠大志向驚到了?”

“自古以來,想做刑部尚書的公主,你是第一人。”李世民感慨。

“要不大理寺卿也行,也對口。”李明達說得又是很輕松,搞得李世民表情漸漸惆悵了。

“兕子啊,其實為官沒你想的那麽容易,不單單要查案,還有很多枯燥乏味之事要做,還得上朝……”

“對,兕子還沒有上過朝。”李明達眨眨眼,看着李世民,激得李世民看她的目光越發複雜。

“哈!”李明達掩嘴笑起來,“阿耶被兕子騙到了。”

李世民怔了下,然後無奈地皺眉,“你這丫頭。”

其實他早聽出來兕子在逗自己,任誰如果心中貪權,那也不會在嘴上如此直白地說出來。但兕子為官的事,也不是不能考慮,但若做大官就……

“阿耶,我查案這麽快,表現這麽好,您是不是該給點獎勵?”

“為父正考慮刑部尚書一職——”

“阿耶,兕子和你說正經呢,求個恩典。”李明達輕輕扯了扯李世民的衣袖,“兕子想再去斷崖一趟。”

李世民聽這話,滿含笑意的眼睛漸漸冷靜下來,“為何又去,你對那地方似乎很有執念。”

李明達不否認地點頭,“從那麽高的懸崖墜下去,只是擦破了頭。兕子倒覺得那地方不是兕子遇險的地方,而是劫後餘生,重新納福之地。”

李世民聽這話,覺得也在理,再三囑咐她一定要小心,不許靠近懸崖,又讓程處弼跟着。

“上次是你大哥陪你去的,這次就讓你二哥陪你,該輪到他了。”

李世民看似随意說着,但李明達心裏清楚,這是父親故意的安排。

田邯繕從李世民那裏回來之後,就好奇問自家貴主,是不是真有意做官 。

“這天下,若真有女子比男人更有才能,又何必一定讓她們委身于後宅之內?”李明達問。

田邯繕堅決贊同,“不過這種事,真執行起來恐怕會有不少人阻攔。”

“萬事開頭難,就讓我做這個‘難’。”李明達無所謂地笑一下,然後盤算着自己該怎麽才能德才兼備,這時候程處弼來報,說是宮外的東西送進來了,卻不知個該放哪兒。

“什麽東西?”

“當初打賭,尉遲寶琪輸掉的五千貫,以及幾位郎君輸掉的十匹帛。”

“收進庫房裏。”李明達道。

“立政殿好像沒有庫房。”田邯繕為難道。

“我說的是國庫。”李明達語出驚人。

程處弼領命,依言照辦。沒多久,晉陽公主那邊的響動自然就進了李世民的耳裏。李世民一聽,李明達把打賭贏來的東西都放入了國庫,不禁覺得這孩子既好笑又讓他頗感欣慰。

“瞧瞧我的兕子,連跟同齡人打賭鬧着玩,都不忘想着給我填充國庫。”李世民越想越開心,覺得女兒厲害,有必要炫耀一下。

“極是!”方啓瑞也覺得可樂,這晉陽公主真的就是聖人的開心果,不管做什麽,就是讨人喜歡,惹人歡笑。

李治随後不久也聽說自己妹妹‘填充’國庫的事,特意跑來笑她。

李明達偏偏臉皮厚,不怕他笑話,反而被李治的嘲笑激發得鬥志昂揚。

“以後我官做得比你大,肯定報複你,你別後悔!”

李治聞言哼笑兩聲,他若會信這個妹妹的胡謅,他就真是傻子了。

“好歹我憑自己的能耐,給國庫掙錢了,你呢?只靠自己雙手的,有麽?”李明達追問。

李治怔了下,想想還真沒有。

這時候左青梅來了。

李明達見狀,立刻不和李治逗趣,帶着左青梅去屋子裏密談。

被落下了的李治有點不明所以,不過卻恍然意識到,他剛剛其實不過是妹妹打發時間,逗趣兒的對象?

李明達:“柏廬已經定罪了,被押入大理寺的大牢,後會轉入內務省處置。你趁機提審她,我要知道當年的細節,五姐是否真的參與遂安公主的那件事。”

“如果真相會離間了姊妹的感情,而今長樂公主已逝。貴主還要知道?”左青梅确認問。

“嗯,我要确定以後自己該以什麽樣的态度對她。”

左青梅應承,随後于次日,在柏廬轉入內侍省被定罪之前,左青梅提審了她。

左青梅在宮中的手段如何,一些見過世面的宮中老人都十分清楚。遂柏廬一見左青梅,就畏懼不已。故而左青梅随後的問話都十分順利,柏廬有什麽答什麽。

左青梅将其回答整理記錄,呈給了李明達。

李明達看過柏廬的供狀之後,就把紙搓成團丢在地上。

左青梅見狀,嘆一口氣,彎腰去拾起那個被公主扔掉的紙團。這東西可不能随便被外人看到,該要她親***燒才放心。

“不管以前發生了什麽,而今人去了,貴主就原諒她吧。”左青梅嘆道。

李明達:“怎麽原諒,這上面任何一件事,如果發生在你身上,你會原諒她麽?”

左青梅怔了下,搖搖頭,“但貴主與她畢竟是親姐妹,而今人走了,是是非非随之葬入土裏,也就罷了吧。”

“我與襄城公主、汝南公主、南平公主、遂安公主……也都是親姐妹。是嫡庶有別,但她們難道就不是人了麽,就不是聖人禦封的公主麽?”李明達反問道。

左青梅垂首不說話,片刻之後,左青梅見公主仍然不言語,嘆口氣,緩緩道:“若是長孫皇後活着,對此事想必也會公平處置,不會徇私。”

李明達沒有說話,她托着下巴坐在桌案後,随即提筆,在紙上随手勾勒了一株牡丹花,共有三朵花。

左青梅知道貴主需要冷靜,遂磕了頭,就悄然告退。她離開立政殿後,本打算回住處,不想才走幾步,就忽然被浮塵擋住了去路。

方啓瑞對左青梅禮貌的讪笑,傳聖人的旨意,請她去兩儀殿走一趟。

兩儀殿內。

李世民背着手,威嚴地矗立在上首位,帝王之風赫赫。

左青梅跪下等候問話。

“當年汝南公主的死,你可還記得?”

“婢子記得很清楚,人是婢子帶着人第一時間發現的。”左青梅道。

李世民似乎沉了很久的氣,轉即才回身,目色莫測地凝視左青梅。

“重查她當年的死因,給你十天時間。”

左青梅怔了下,然後磕頭,随即應聲退下。

李世民低頭,摩挲着手裏的白玉佩。

片刻後,田邯繕來報,晉王和晉陽公主已經在立政殿,準好和他一起用飯。

李世民垂眸睥睨玉佩一眼,手一松,玉佩落地,不管它碎成了幾塊,轉身就走了。

……

李麗質口喊着“阿耶”,猛地從床上驚起。

婢女忙為李麗質端水。

李麗質一把推開她,慌張地四周看看,然後問她驸馬的去向。

這之後不久,長孫沖來了。

李麗質對他道:“我要回來。”

長孫沖冷漠看她,“別開玩笑。”

“我要回來,兕子說得對,我死了就不是長樂公主了,我在外邊寒酸茍活有什麽用,哪有在這裏踏實。就算沒有你,我還有孩子,我不能放棄他們。”

“而今這光景,公主不死,也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