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蹄踏進淖潦,咕咕唧唧的水聲逐漸近了,忽而又是踩過老樹根莖的咚咚悶響。聲響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賀淵也一時拿不準,究竟該往哪個方向逃開。

“你先上馬,”賀淵低聲說道,“快!”

宋青塵沒有立刻照做。他身子未動,想了想,堅決道:“不,他們要我有用。你該先走,再率兵勤王。”

賀淵握緊了鋼刀,有些好笑的回頭,嗤了一聲:“我猜他們來了數百人。你對我,可真有信心。”

賀淵說的一點沒錯。他話音還未徹底落下,蔥郁的林間,已浮出點點黑紅相間的人馬影子來。愈發地密集,潮水一般,迅速往他們這處籠過來。

宋青塵眼珠子快速的左右轉動,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宋青塵,你信不信,我要死在這處了?”賀淵望着不遠處的人影,忽然笑了。

他口中雖是赴死的話語,然而身體卻很誠實地擺好了架勢,微微伏低,蓄勢待發,仿佛即将出籠的猛獸。

宋青塵平靜道:“我不信。”

賀淵人沒有回頭,戲谑地問道:“為什麽不信?”尾音卻莫名有些發顫。

“早些時候,我們經過官道,有一個挑扁擔的老伯。”宋青塵往前走了兩步,“你的馬還沒有撞上他,他便自己将扁擔掀了,草藥這才撒了一地。然而當時的路人,都顧着看我們,沒有人注意到那個穿麻布短打的老伯。”

說話間,又有急躁的馬蹄聲,自身後傳來。蹄聲并不散亂,而是整齊有序,是一種悶悶的轟鳴。仿佛是正規編制的軍隊,與錦衣衛這等精英缇騎風格并不相同。

宋青塵尋聲看看,回頭朝賀淵确認道:“那個挑扁擔的老伯,是你的線人。如果你有意外,他便去東大營給餘程送信,我沒猜錯吧?”

前頭錦衣衛已包圍了過來,馬頭已到了距離他們一裏之內。賀淵繃緊了身體,卻也不忘調笑道:“說你是個妖精幻化形,搞不好是真的。”

林間猛地沖出來一抹紅影,徑直奔向他們兩人。速度極是迅猛,如同離了弦的箭矢!賀淵身子未動,仿佛在暗中計算着距離,好翻手給出一擊。

就在那錦衣衛趨近,要奔到他們面前時,後面嗖嗖幾聲破空哨音傳來,只見那錦衣衛***下的馬匹猛地一歪,痛苦的甩頭嘶鳴。這才看清那匹馬的前胸已經中了一箭!

随着一陣喊殺之聲,後方東大營的援軍已到,但他們都穿着粗布短打,并未暴露真實身份。

宋青塵不由眯眼看去,只見打頭的人,正是今日官道上挑扁擔的老叟!

“大人上馬!我等掩護——!”

“老叟”扯嗓喊着,後面隊伍也架起了弓箭。

賀淵回身要跑,但腳下卻忽然一個踉跄。他停了一瞬,才堪堪穩住身體,反應迅速地拎着宋青塵上馬。他們掉頭沖進東大營的隊伍,隊伍立時讓開一條道路,讓他先行,這才與追上來的錦衣衛發起交鋒。

後頭旋即響起一陣雜亂的刀箭聲。

随着馬兒飛馳,宋青塵漸漸也聽不清那些人聲刀響,耳邊只餘呼呼風聲,與賀淵有些急促的喘息。

左右已暴露了目标,二人沒有再尋找掩護,而是馬不停蹄往北,繞開禁軍營地往東大營而去。

沖出樹林沒有太遠,便行至一處廣闊的平原上,但走了段路以後,赫然一隊精騎在前,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宋青塵心裏一緊,急忙回頭道:“有人攔路!賀淵!”然而肩上忽然一沉,賀淵已昏了過去!

宋青塵趕忙掰開他引缰的手,抖開缰繩,準備勒缰掉頭,另外擇路逃走。正惶恐地打量着前方精騎時,才恍然發覺,打頭人的身影極為熟悉!竟是餘程,他帶了人來接應!

“快來!他受了傷!好像中了什麽麻藥!”宋青塵朝前方焦急地大喊,生怕賀淵就這麽栽下地去。他一邊喊着,一邊又擡手扶住賀淵的肩膀。只覺無法掌握平衡,身下的黑骊馬被他這一扭動,亦是有些的煩躁地抖着鬃毛,腳下四蹄毫無章法的原地踏步。

賀淵已有些精神萎靡,想來箭簇上的麻藥發作起來了。

餘程策馬奔來宋青塵身邊,口中“籲——”的勒缰。他先朝宋青塵快速一揖,便查看起了賀淵的傷勢。接着又趕來兩名騎兵,他們扶了賀淵,将他移至另一匹棕褐的馬上,馱着他緩緩前行。

然而餘程臉色卻不太好,他把缰繩在手裏繞了兩圈兒,擰着眉頭朝宋青塵道:“王爺,我切了他的脈象,似是中毒。并非尋常的麻藥。”

宋青塵當即變了臉色,往賀淵看去。發覺他此刻面上血色全無,嘴唇蒼白,手臂無力的垂在旁邊,形容憔悴無比。再細細看,胸口前也已暈開了一大團血跡,将那緋紅的衣料,染得暗下一大片濕。背上亦是一團濕濡的血污,在那袍子上暈開。

“怎麽會變成這樣?!方才還好好的!”宋青塵說着,想策馬過去查看。

餘程急忙攔住他道:“他方才或許暗自鎖住了穴道,不讓你察覺。”餘程一邊說,一邊驅馬攔在中間,“王爺,賀大人這匹馬兇悍且有靈,先別靠近!我擔心它察覺出主人有異,會激動起來。到時候你駕馭不了它。”

宋青塵暗自回憶着,當時賀淵确實靠在樹邊喘息,頭上滲着冷汗。那模樣完全不像困倦,反而像在強忍着什麽痛苦。

宋青塵對醫術完全不懂,也無可奈何,只能點點頭,手上不安的絞住缰繩。

“王爺,先回大營吧,差軍醫替他瞧上一瞧。”餘程說完,又仿佛想起了什麽,開始解起了自己的衣扣。

宋青塵還未回神,只餘光瞥見旁邊的人将外袍脫了,露出白花花的中衣,才猛然轉過頭去,驚道:“你……你這是做什麽?”

餘程目光躲閃,不出一言,只把他剛脫下的外袍遞了過來。

宋青塵狐疑地看過去,發覺他臉上竟有些羞赧神色,這才忽然想起,自己本就穿了件中衣,又在給賀淵包紮時撕了些布料下來……

此刻的自己約莫衣衫散亂,襟懷坦露,不成體統。又在馬上折騰了一大遭,發髻早已松散,必然是一副狼狽不堪的落魄模樣。

宋青塵兀自怔了怔,才接過餘程遞來的衣裳,笑道:“多謝。”

餘程僵着身子,如同一根木頭。他将頭低着,不敢擡起來,只口中讷讷回道:“屬下……本分所在,王爺無須言謝。”

宋青塵心裏焦急,盡管對餘程感謝,卻無意與他再多說:“快些去大營,賀淵已撐了許久,我恐怕……”說到最後語氣已涼了下來。

他想了一會兒,猛地擡頭——早該發現賀淵不對勁的!他最後上馬時腳步已踉跄了,什麽困倦不已?!什麽活捉猛獸?!怎麽會信了他的鬼話!

“快,快回去……”

餘程看他滿臉的愁容,便命一名騎兵策馬,與載着賀淵的馬并行。随着清脆的鞭響,一小隊人在黃土地上疾行。

蓬草稀疏地鋪在平原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荒涼之意。頭頂是炎炎烈日,人們額頭上發出的汗水,沒有多久便在風中消了去。皮膚上仍然帶着潮氣,就黏上了揚起的黃塵。宋青塵抿了抿唇,只覺得顆粒般的東西入了口中,似是遍臉都沾着黃沙。

他不由騰出一只手,照臉上揩了一把,只見袖口立時一道褐色污痕。

宋青塵朝載着賀淵的馬匹稍稍側目,他忽然就在想——賀淵這麽些年在北疆,過的都是什麽生活?

至大營,餘程直接喊人拿來擔架,要将賀淵擡到帥帳之中。路過的士兵紛紛聚攏過來:

“總督?!”

“總督怎麽了!”

“總督負傷——!”

聽到這吆喝聲,更多的人關切地湧過來,營地前面霎時烏泱泱的聚了一堆士兵。

餘程将他們喝開,讓出地方,方便賀淵透氣。只不過賀淵這會兒已經不省人事,無論宋青塵在旁邊如何叫他、拍他,他都仿佛沒有了知覺。他額上不斷往外冒汗,宋青塵将手背貼上去,卻是火燙無比。

“叫軍醫來帥帳!”餘程朝旁邊喊道,順手拉開了宋青塵,“王爺,先莫動他,等軍醫來。”

接着兩個小卒一前一後擡起了擔架,往帥帳快步走去。

宋青塵到現在都有些怔懵,他不由在心中想着:如果璟王早已下線,賀淵就不必犯險救他,更不會中毒……

心中這樣想着,腳下不聽使喚的跟了過去,一直跟到帥帳裏。

他們将賀淵放在鋪了竹席的榻上,他胸口還穿着的那支鐵箭,随着軀體的挪移而左右搖晃。宋青塵不由伏在榻邊,定定地看着他,時而堅信他不會死,時而又覺得他已奄奄一息,一時恍惚得很。

沒有半刻,帳簾子被人一下掀開。刺目的陽光斜照進來,剛好照在賀淵的胸前。那飛魚服的金繡線斑斓晃眼,宋青塵只好眯起眼睛,轉頭往門口看去。

出乎宋青塵意料的,軍醫竟是個極年輕的男子,人幹瘦,眼睛卻帶着精光。他進來不與任何人寒暄,徑直來到了賀淵旁邊。

“請挪開。”這軍醫脾氣火爆,語氣不善。不過想到他來診病救人,宋青塵便聽話的起身,去了旁邊站着。

豈料這軍醫從藥箱裏翻出一把匕首,想也不想就要往賀淵腹上刺去!

“住手——!你這庸醫!!江湖騙子!”宋青塵瞪圓了兩眼,大步過來,一把猛扼住他腕子。

以他的現代社會認知,他不認為這樣的做法能有什麽幫助。

不過宋青塵一路疲乏,這下又氣血上湧,眼前立刻黑了,就要栽下地去。

餘程驚愕的看向宋青塵,趕忙過來,把他扶住。

宋青塵稍稍緩息,勉強擡眼看看。似乎他們早已對這種診治手段習以為常,而且十分信任這名軍醫。

這軍醫脾氣極大,他氣得一把将匕首丢了,怒道:“你若會治,你便來治!我邱大力還沒見過你這樣不知死活的!他快死了你看不出來嗎?!”

宋青塵被他吼得發懵。這才反應過來,這小世界裏并沒有任何先進的醫術,只能靠些中醫,至多民間偏方。

意識到自己失态,宋青塵急忙拱手躬身,他一個親王竟與這小小的軍醫道歉:“對不住,是我一時激動,多有得罪……還請閣下盡力為他診治……”

這小世界裏,宋青塵沒有給任何人低過頭,唯獨對這幹瘦傲慢的小軍醫,他打了躬,作了揖,甚至早已忘了自己是誰。

而軍醫并不領情,他顯然不知道宋青塵是誰。他沒有任何原諒宋青塵的意思,只狠狠瞪着宋青塵,接着甩袖冷哼一聲,繼續觀察賀淵去了。

餘程在旁邊看着這一切,驚訝得張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