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京重地,守城的護衛并非頭一回遇到這場面。
錦衣衛的命令如同聖命,一隊人紛紛厲聲大喝,驅散出入城門的老百姓。老百姓們尚在猶疑地往旁邊避身,只見守衛們已抄起長槍對準馬頭。身後沉重的吊橋,咯咯吱吱在往上收着。
衛隊長官更是有經驗,他直接拔出長刀,目中滿是兇戾殺氣的轉身回頭。看他那架勢,仿佛要直接削斷這馬匹的前蹄!
“讓開——!”宋青塵只得朝他們竭力吼道。
賀淵已察覺到守衛長官的意圖,他左手引缰,右手一把将匕首飛擲而出。宋青塵并未看清,只見那衛隊長官往後一個趔趄,鋼刀早已掉在了地上。
這戰馬雖悍勇無比,到底被林立的長槍,攔的仰蹄長嘶。宋青塵慌亂之中,急忙抓住他脖頸的鬃毛,才堪堪穩住平衡,不至于落馬。
“攔我者死!”賀淵引缰怒喝一聲!俯身搶了守衛的一支長槍,辟空掃開面前攔馬的衛兵。
這匹馬聽令,如同被喚起了血性,滿目赤紅,撒蹄奔出。接着賀淵又一聲口令,它四蹄騰空,一下躍上了吊橋。
吊橋還在往回收起,坡度已經極為陡峭,眼看這馬就要攀不上去。
完了!宋青塵已來不及反應,只死死抓着馬鬃,瞳孔緊縮,視線凝聚在吊橋橋尾。吊橋厚重的陰影逐漸上攀,就要将他們覆蓋住。
賀淵當即飛身下馬,減輕載重。這匹馬身上一輕,便抓住時機,跳過吊橋,矯健落在了護城河對岸。
身後驟然一空,宋青塵驚惶地回頭看去,便見到賀淵以長槍紮地,三步跳上吊橋尾端,又借力一躍,鷹隼捕食一般,穩穩墜回了馬上。
一切只發生在瞬息之間。
這馬被他砸的一聲厲嘶,但也只是後蹄微屈,緩沖了一下,便又撒蹄奔馳。這一連環的動作,一人一馬都極其熟悉,配合的默契無比。
宋青塵驚魂未定的感受着這一切,耳邊一陣嗡鳴。只覺如同見到了沙場上,少将軍的骁勇身姿。
吊橋收起,卻能将人攔住,守衛只好重新下令,趕緊放下。但這一起一落,便将後頭追來的錦衣衛耽誤了。
賀淵趁着這個間隙,急忙策馬西行。這兩人一馬如同一道黑影疾速抄過,将城郭外的土路,掀的沙塵漫天。
挑扁擔的老叟驚惶避身,卻是來不及,扁擔眨眼間就被掀翻,草藥撒了一地。行人紛紛掩住口鼻,微微咳嗽。老叟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精光,趁無人注意,将扁擔橫在路上。
人馬已離去許久,沙塵仍未散盡。
夏風溫柔拂過一片狼藉的土路,老叟這才蹲下來,慢慢地撿拾着草藥。他暗裏擡眸,看了看遠處的城樓。
錦衣衛如期而至,老叟卻蹲在道路中央擋着,慢慢吞吞撿着東西,不滿地喊道:“不長眼——不長眼——踩着小老兒的藥材!”
“讓開!北鎮撫辦差!”領頭錦衣衛隔着大老遠,就在馬上一聲暴喝。
老叟忽而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哭了起來:“小老兒的藥材,藥材……賠我藥材……”哭聲已經蓋過了錦衣衛的吆喝。
周圍路人不明所以,紛紛聚集在路中間圍觀。一時把路堵的水洩不通。道路兩邊的蒿草又有半人高,走馬十分艱難。
錦衣衛鐵蹄已至,吼了半天才将路人遣散。然而扁擔老叟還在道路中間撒潑。無奈之下,兩名錦衣衛罵罵咧咧下馬,拔刀恐吓,卻全然沒有威懾住他。
兩人只得将老叟擡走,丢在路邊的草垛裏。一衆人這才得以往西繼續追去。
賀淵閉目靠坐在一棵大榕樹的虬根上,額頭上滲出不少冷汗,口中不停短促喘息。鋼刀在他身側斜着,一片陰翳中,刀刃微微泛着寒光。
兩人暫時躲在城西,一處茂密幽深的林間,方便掩藏。
“你怎樣了?”宋青塵踉跄過來,稍微晃了晃他的右肩。
豈料賀淵猛然抓了刀,往自己手臂上又劃出一道口子,這才勉強睜開眼。
“你這是做什麽?!”宋青塵急忙蹲下,要查看他的傷勢。
賀淵眼皮顫動,左手乏力的指向紮在胸口的鐵箭:“箭頭塗了東西。這東西,能使猛獸昏睡,方便人活捉。所以我才疲乏得很,總覺得要睡着了。”
宋青塵低頭一看,見他左臂滿是黏稠的血跡,心中涼了半截,擔憂道:“你手臂已經傷成了這樣,何必再……”
“拿酒來,酒囊在馬鞍旁邊挂着。”賀淵勉力一笑,視線落在旁邊的黑馬上,“這些都是皮肉傷,傷不到筋骨,不用擔心。”
宋青塵瞧他困乏得很,猶疑了片刻,起身去馬鞍翻找,取了酒囊回來。腳下潮濕滑膩,地上遍布青苔與奇形怪狀的蘑菇。宋青塵走的小心緩慢,臉上滿是憂色。
賀淵接了酒,牙齒咬下木塞,吐在一旁。他先仰頭咕咚喝了,最後銜着一口,噗一下噴在左臂上。他早已将袖子撩起,經這一噴,那條猙獰的刀傷便清晰暴露出來,半凝的鮮血混着酒液,汩汩冒了幾個血泡。他一斜臂,酒水混着血水緩緩淌下,淋漓的滴在地上。
不久,他小臂上除了傷口,只留下一片淡紅痕跡。期間賀淵面不改色,連眉頭都未曾皺過一下。
若不是酒香已飄溢而出,宋青塵真要懷疑那是不是一囊清水。只是在一旁看看,宋青塵便已能幻想出那種劇烈的刺痛。他不由擰起了眉頭,面色變得不太自然,定定地望着賀淵。
注意到了這灼人的視線,賀淵才恍然擡頭,正撞上宋青塵的目光。他尴尬笑笑,赧然道:“……我到底是個粗人,陋習甚多,見笑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宋青塵急忙解釋,又往前走近了些,目光仍在他傷處流連,滿臉的慌亂,“我中衣沒什麽污漬,撕了給你包紮?”
賀淵聽完,眼中波光微轉,忽然壞笑道:“不妥吧。”
宋青塵當即沉了臉色,挑釁似的,自顧自拿過他的刀,就往衣服上割去。
他俯視着賀淵,将半邊襟子銜在口中,扯動着另半邊的衣料。
緊致的線條随着他的動作半隐半現,皮膚在榕樹陰翳下稍顯蒼白,肌理一路向下延伸,隐沒在褲腰之中。叫人不禁想要剝出來看看,綢褲之下,究竟是何光景。
兩人目光激烈的碰撞,似要擦出火來。随着一聲布帛撕扯的聲響,兩人才稍稍回神。宋青塵将那條扯下的絹絲布,搭在賀淵的小臂上,這才将刀夾在腋下,去束衣裳。
邊束,邊似笑非笑問道:“看夠了麽?”
賀淵視線未挪,勾了勾唇,凝望着他,坦然回道:“沒有。”
宋青塵目光裏柔意尚未褪去,卻猛将長刀架在賀淵頸側,接着臉色一變,冷冷道:“你和宋瑜,都做過什麽?”
賀淵被他這突來的問題,問的一愕,接着哭笑不得道:“……蒼天在上!我賀淵但凡碰過他一根頭發,就讓我做璟王殿下的刀下鬼。”
宋青塵仍面色如霜的瞧着他,沒有挪開鋼刀,“那他為什麽說,你跟他有了肌膚之親?”
“他……”賀淵一時詞窮,想了片刻,才笑道:“總之這件事,賀鈞知可以作證!當年在伯府,他也是我的貼身長随。待我們到了大營,你可以直接去問他。”
宋青塵這才移開了刀,“你最好說的是真話。”當啷一聲悶響,他将刀丢在地上,悶頭走過來,要替賀淵包紮小臂上的傷口。
被烈酒沖過後,這傷口暫時沒有滲血,只留下了可怖的刀口。從這刀口便能看出,宋瑜是真的下了狠手。
宋青塵心疼之餘,不免有些幸災樂禍。
“你‘先生’真狠得下心。”宋青塵嘴角噙着嘲弄的笑,手上動作卻是輕柔。
“他這人心裏總愛算計,談不得真情。對我,以前也好現在也罷,不過是利用。”賀淵小心翼翼地說着,生怕哪句話惹了宋青塵不高興。
這話題宋青塵不想再聊,他刻意岔開話頭,問道:“去東大營,我們為何往西走?”
“中間還駐紮着禁軍,不知是敵是友。貿然去了太過于危險。所以先往西,再往北繞過去。”賀淵溫聲安慰他,“放心好了,這地方隐蔽得很,又容易迷路,暫時安全。待入了夜再出發。”
宋青塵仍低着頭,在他小臂上擺弄着。布帛被他纏繞的整齊不茍,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那些話沒有。
見他這認真模樣,賀淵忽然道:“青塵,你……”他故意将後頭幾個字說的含混不清。
“嗯?”
宋青塵正動作着,剛打了個結,只聽身前人仿佛氣虛,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他當即微微攢眉,毫無防備的擡頭,又靠近了些,想聽清他說些什麽。
剛往前傾身,唇上驀然襲來溫濕的觸感,後背上旋即壓上一只手,将他摁在了懷裏。
賀淵的呼吸猶帶着方才烈酒的餘氣,随着交錯脖頸交錯,逼入他腦中。頭頂的樹葉随着微風輕輕搖動,稀疏的光影投下來,落在人臉上并不安穩,叫人臉上忽暖忽涼。
意識逐漸變得迷蒙,恍惚中,宋青塵擡手摸住了身前人的側頰,指尖拂過他犀利的眉骨。
正至忘情,猝然一聲馬嘶驚醒了兩人。擡頭看去,只見賀淵那匹黑骊馬正焦躁的刨動前蹄,喘着粗氣連連短嘶,馬尾快速甩動着。
賀淵警覺的抄起鋼刀,辨認着周遭動靜。
蹄聲——
竟是從四面八方傳來,正漸漸接近。
他們被包圍了。
宋青塵不由苦笑一聲:“你不是說安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