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自然第一個察覺到氣氛詭異。他往後稍稍偏頭,斜了“餘程”一眼。似乎覺出餘程不對勁,他一把掀了桌幾,墨汁飛濺開來,撒的處處黑點。他随即從後腰翻出一把短劍,随着一凜寒光,短劍剎那間出鞘,直逼宋青塵咽喉。
卻在距離皮肉兩寸處停下。
宋青塵滾了滾喉結,一時噤聲,只直直盯着“餘程”。
“你不是餘程。你是誰!”四叔極其警覺地回頭,一邊将短劍逼近了一寸,一邊朝“餘程”逼問。
“餘程”先是不言不動,只定定的看向他們。
須臾後,“餘程”才将兩指伸入口中,稍微翻攪,夾出一枚簧片。這才緩緩開口:
“先生敏銳如斯,學生慚愧。”再出聲,竟是賀淵的本音。
四叔臉上當即蒙上一層陰影,警惕之意更甚。房裏空氣霎時凝住。
宋青塵垂眼,瞅了瞅抵在喉前的短劍,一顆心揪了起來。饒是他再有慷慨就義的心思,刀刃逼到了喉嚨口,要說不怕,那絕對是瞎逞英雄。
好漢不吃眼前虧,宋青塵低聲道:“四叔,我不會半點功夫。你們二人皆是功夫傍身,可別誤傷了我。”說完略往後退了退,欲避開劍刃的鋒芒。誰知四叔不依不饒,劍刃不客氣的立馬追上來。
“侄兒莫動。”四叔沉聲一喝,威壓四起。
宋青塵忖他武力值應該不低,就沖他面對賀淵這毫不畏懼的架勢,就足叫宋青塵膽寒。
賀淵慢條斯理,把他臉上那張假面撕下。
随着那張面皮的剝落,他原本的臉孔徐徐顯露。宋青塵不由望向他的雙目,暗中淺淺笑了。
然而賀淵那雙眸子平靜無波,并沒有宋青塵想象中的不安情緒。賀淵甚至連刀都解下了,輕輕就就擱在床板上,神情很是放松友善。沒有半點要救出自己,并與宋瑜拼殺的意思。
宋青塵臉上的笑意漸漸凝住,他目光緊緊追随着賀淵,試圖從賀淵臉上找到、哪怕一絲的焦急神情。
只聽賀淵讪讪道:“先生,你誤會了。我與餘程調了身份,自然是來助先生一臂之力。餘程對璟王尚有情誼,我擔心他從中作梗,才故意使計将他支開。”
宋青塵動了動唇,一時沒說出話來。
而這時,賀淵又給了他一記晴天霹靂。
“我怕半夜裏有人将璟王放走,還親自看守了一夜。”賀淵随意的坐下,笑了笑,“先生合該謝我一謝,替你看住了一名要犯。”
宋青塵忽勾唇一笑,心裏卻是涼了個透。
原來賀淵守他一夜,竟然是為了看住他!……這話是真是假?權宜之計?
“他對我們還有大用,先叫他抄了帖子吧。”賀淵理了理袖口,輕描淡寫說着。
宋青塵尚且驚疑不定,不由将視線挪至宋瑜身上。
僅僅從側顏,便能辨認出宋瑜此刻滿面的柔情,正看向他的愛徒,或是他的……宋青塵不好對他們的關系妄下定論,但四叔這種神情,的确是宋青塵從未見過的。
賀淵望着一屋子狼藉,認真道:“換個房間,先把正事做了。東西我叫人重新備。”
屋裏靜了下來,宋青塵緩緩擡頭,審視般的看過去。只覺賀淵自始至終沒正眼瞧過他,仿佛只是來與先生敘舊。而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囚犯,除了謄抄陳情的帖子,落下寶印,便再無用處。
宋青塵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在心中拼命算計——如果賀淵當真如此無情,那他絕不讓他們順心。
思索間,發覺宋瑜将劍刃往下撤了些,轉而抵住了他腹間命門,顯然沒有完全放下戒備。他暗忖,看來宋瑜對賀淵也抱有些許懷疑。
宋瑜叩了叩窗板,示意他起身。起身後,宋青塵仍然死死盯住賀淵的臉龐,意欲判斷他到底是真的,還是做戲,好叫宋瑜放下警惕。
宋瑜挾着宋青塵換房,他一手扣住宋青塵左肩,另一手又将短劍抵在宋青塵後心。看得出,這位四叔也摸不準,裏面的錦衣衛哪些是敵哪些是友。
三人入了一間昏暗小房,似是一間刑房,宋青塵聞出了濃重的血腥味。這裏地面猶濕滑得很,仿佛剛剛被人沖洗過。
賀淵揮手喊人掌燈,從新鋪好紙筆。來人還重新送來一壺毒酒,已斟好一小杯,靜靜擱在桌上。
宋青塵面無表情地捏筆,滾了滾墨汁。忽然,他停住了動作。
“賀淵,”宋青塵擱下筆,眼中閃過一絲算計的尖利精光,“你覺得我會襯你的意?”
賀淵往宋瑜那處靠了靠,笑得陰鸷,全然不見平素的情誼:“王爺,這恐怕由不得你。”
他被賀淵身上的紅袍子晃得眼花。停了片刻,宋青塵垂下眼簾,平靜道:
“讓你失望了,這還真要由着我。”
宋青塵說罷,也就靜了兩個呼吸的功夫,他一把抄起旁邊的鸩酒,想也不想就要往口裏灌。
瞬息間,賀淵不知拿了什麽砸向他腕子,宋青塵只覺手腕一陣劇痛襲來,當即捏不住酒杯,松開了手,任由酒杯掉下摔個粉碎,鸩酒潑灑遍身。
宋瑜亦是反應迅敏,他瞬間意識到賀淵實際一直在保護宋青塵。他惱怒地拍刀而起,刀刀殺招,直逼身旁的賀淵而去。
刀光刮眼,賀淵如同飛燕掠水,平地躍起,輕巧地翻身,落在了桌案上。他不知從哪摸了把匕首出來,橫在身前,堪堪擋住宋瑜劈來的劍刃。兩人又在桌前對招數下,才稍微分開。賀淵順勢将宋青塵扯到身後,他微微伏身,警惕地盯着宋瑜。
宋青塵這才醒悟,原來方才賀淵一直在做戲,嘗試放松宋瑜的警惕。
“我早覺出你有異。”宋瑜冷笑了一聲,“忽然這般乖巧,讓先生着實不太适應。”
宋瑜這一身看家功夫不是虛的,只轉眼間,賀淵左手上已挂了一條猙獰的傷口,正汩汩冒着暗紅的血。兵刃上,賀淵已落在下風,一把短短的匕首,根本難以阻攔宋瑜的進攻。
外面錦衣衛聽到打鬥聲,紛紛湧進來。看到三人這架勢,當即明了。個個拔刀出鞘,端出十二分的警惕。
小小的刑房裏堆滿了人,轉瞬已是鋼刃林立,刀影交錯。
賀淵的人與宋瑜的人分營而立,各護其主。但效忠賀淵的人只有區區五名。其餘數十人,皆是宋瑜的人。人數上看,宋瑜已占了絕對優勢。他們将意圖反抗的賀淵等人團團圍住。
賀淵不出一言,只以冷厲的目光掃過衆人,遍身殺氣萦繞。他頓了片刻,忽将匕首轉移至左手,猛搶來身邊人的長刀,掠出一記橫掃。随着聲聲刀刃破開皮肉的悶響,賀淵又撤步退回,身法極是精妙,宋青塵看得眼花缭亂。
只見三人應聲倒下,蜷在濕滑的地面,口中“啊啊”地痛苦呻吟。然而更多的人圍了上來!
刑房逼仄得很,如同一個鐵桶。宋瑜只需把大門一關,便是一套甕中捉鼈,連個蒼蠅都難飛出去。
賀淵亦覺得不能在此纏鬥。他忽然伏低身子,猛地調轉方向起身,足尖斜踢,緋紅袍擺随着他的動作而獵獵飛舞。趁門口幾人格擋之際,他拽起宋青塵就往外殺開一條路來。
“走!”賀淵大喝一聲,腳下不停。
這“劫獄”實在是凄涼,連個接應都沒有。想來賀淵也沒料到,宋瑜會突然來了诏獄。
外面的人還不知裏頭發生了什麽,見到賀淵,還沒看清臉孔,便仍躬身行禮道:“餘大……賀大人?!”待他們看清楚時,賀淵已帶人奔出了許遠,直奔到诏獄外停着的那匹兇戾的黑鬃馬旁邊。
後面随即傳來聲聲叫喊:“緝拿反賊賀淵!活捉者重重有賞!!”
宋青塵來不及驚愕,只往前看去——他記得這匹馬!這馬胸前橫了一道猙獰的傷疤,正是賀淵最為珍視的那匹戰馬!
“上馬!”賀淵來不及廢話,眼看後頭錦衣衛三步就要追住,他一手把鞍,翻身而上,順勢将宋青塵拽到馬上,便是策馬狂奔。一路顧不及許多,踏着街市上小販的攤子飛馳,所行之處驚呼連連,雞飛狗跳。
這匹馬極是兇悍,不管前頭是何障礙,只聽主人下命,便沒了命的狂奔。
賀淵口中帶喘,快聲解釋道:“餘程早早替我……從大內盜出我被扣下的兵符,他現下在東大營接應!本來約好明日劫獄救你,誰知宋瑜這賊竟然提前來了……”
眼前的景象起伏颠倒,宋青塵哪裏顧得上他說什麽。只依稀聽了個大概,已是頭昏眼花,幾欲嘔吐在馬上。忽地一陣強大力道,将宋青塵摁趴在馬頸上。他側頰當即摩擦在粗糙的鬃毛上,一股悍馬身上的腥膻氣撲鼻而來,一度窒息。
“啊……”宋青塵被一只手死死摁住,肩背已酸痛不已。
他回神後方驚覺,賀淵抓着他的手猛然收緊,喉中悶哼一聲。
他不由回頭看去。
只見賀淵已被一支鐵簇貫穿右胸。如果他方才沒摁自己那一下,現在他們兩人都要被這支鐵箭穿透!
“你怎麽樣了!要緊嗎?!”宋青塵急忙朝他喊道。
然而他沒有得到任何賀淵的回應,再往前看去,巍然的城門已在眼前!
身後卻傳來了雜亂的鐵蹄聲響,如同悶雷,在向他們逼近——
“關城門——!!”
“關閉城門——!!擒拿反賊賀淵!!活捉封爵!!”
守城士兵遙遙聽見,再望向前面飛馳的兩人一馬,急忙從兩側猛力推起,欲關城門攔人。城樓上的衆士兵亦急忙收起護城河上的吊板橋,咯咯吱吱的鐵索聲響逐漸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