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誘,下藥,倆道士的後股和腿上的淤青很小,只有兩三歲小孩的拳頭那麽大,”李明達接着反問尉遲寶琪,“我們之前就說過,下藥這種手法,一般都是弱者對付強者時的手段。深更半夜在河邊,你覺得能完成這種事情的是男子可能性大,還是女子?”

“這麽一說,的确女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尉遲寶琪搓搓下巴,“深夜,鬧鬼之地,如若出現了一名男子,便是相熟之人,或多或少也會有所防備,至少二人沒什麽理由跟其走那麽遠。如果是女子求救,或者是以什麽其她的理由相商,那二人必定沒設防。”

“若下藥的話,東西必定從口入,兇手必定是用了什麽借口,讓這二人吃了或者喝了什麽東西。”房遺直補充道。

“那很可能是熟人了,就容易拿一些理由相商,引他們去了那頭。”李明達猜測道。

“但是這熟人的名單也太多了,上哪兒找去!”尉遲寶琪感覺無望地抱怨道。

“名單又何止是這上頭的百餘人。這些多數都是達官顯貴,其家中的諸多家奴該也算在內。畢竟道士去驅鬼,負責接待他們的多數都是些家仆。”李明達補充道。

尉遲寶琪聽這話,腦袋立刻大成了兩個,有些無奈地展開扇子,扇了扇,想冷靜下。他不經意轉眸瞧晉陽公主,她此刻正手托着下巴,邊翻名單邊一臉沉思,樣子認真極了。

公主今天身穿一件澹金底墨綠宮裝,身披薄煙紗雲錦,不過是随便的坐姿,卻風雅之态盡顯,瑰姿秀美,皎如秋月。

尉遲寶琪臉熱了熱,只覺得喉嚨發渴,明知道自己這樣看下去身體會越來越不自在,他卻跟上了瘾似得,無法控制自己移開目光,遂繼續細看李明達那張臉。白裏透紅的鵝蛋臉,明亮見底充滿靈氣的眸,若櫻般的唇,頸如白玉,剛好有一縷青絲落挂她的脖頸上,許是騎馬來時落下的。尉遲寶琪随即目光緊盯着那弧度優美的玉頸,忽然又覺得不好,把眼神兒強制移開,看向別處,但是不知怎麽目光又被拉扯回來,他盯着公主的脖頸,嗓子越發幹渴,忍不住想伸手去撥弄那玉頸,更有種想上前一親芳澤的沖動。

太猥瑣了,自己怎麽變得這麽猥瑣。

尉遲寶琪自我譴責。

尉遲寶琪對于女人的追求,從來都講究方法,雖喜歡嬉笑逗弄,但一向以禮相待,從不會強迫誰。美人們大多也都願意主動往他身上靠,那他也願意多給錢,來獎勵這些美人們的好眼光。他一貫如此,就見那萬人追捧的苗緋緋,他也能很好的把持自己,未曾有過今日這樣的沖動。

尉遲寶琪感覺自己要毀了。他看了眼那邊還和公主認真分析案情的房遺直,自己側首,用白玉扇悄悄打了自己的頭一下,警告自己好好學習一下房遺直的淡然。

聲音沒多大,偏偏被公主給聽到了。

“你做什麽呢,尉遲二郎?”李明達聽到聲音後,立刻看向尉遲寶琪。

“呃,沒什麽,覺得自己腦袋笨,就敲打一下。”尉遲寶琪尴尬地笑着,臉卻漸漸紅了,“你們覺不覺得屋子裏有些熱?”

“而今已經入秋了,天正涼爽。”房遺直溫溫道,轉而目光犀利地審視尉遲寶琪,顯然他已經看出他的不對勁。

尉遲寶琪用扇子不停地扇風,“我覺得熱,好熱。”

李明達:“外面涼爽,風大,不然你先去外邊透透氣?”

尉遲寶琪怔了下,忙謝過李明達,然後就步伐穩健,‘風度翩翩’地去了,實則內心早已倉惶而逃。

房遺直目送尉遲寶琪離開,轉頭瞧李明達看尉遲寶琪的眼神也有些不對。房遺直不禁笑嘆尉遲寶琪近些日子有些反常。

“是很反常。”李明達若有所思地嘆道,“你管管他?”

“我又不是他阿耶,管不了,他也不聽我的。”房遺直好笑嘆。

“比起他阿耶,我覺得他聽你的倒是更多,有空該勸還是要勸勸。”李明達說罷,就想起那本老農的自傳,問房遺直是從哪裏買來的,她得空倒是想看看那老農的居所,體驗一下他生活之處。

“在定州,路過時偶然得之,具體人住在哪兒卻不知曉。”房遺直道。

“卻也怪了,這書裏也沒有透露姓名,連子嗣都只叫的乳名,倒叫人無從查找。”李明達嘆道,“這書裏所講村子裏的幾大家子的事,倒一點不比這高門府邸裏的少,好像還更熱鬧些,雖說都是些種田養家的小事,但起起伏伏,有興有衰,竟讓人唏噓不已。”

“這就是其精彩之處。”

“我總覺得這老農像是故意藏拙,其本來的文采可能比這更好。”李明達別有探究意味地挑眉看着房遺直,問他什麽想法。

“或許老農悟性高。”

“此書的著者确實悟性高。”李明達笑一聲,她其實是有些懷疑這書像是房遺直寫得,然而發黃的紙張,還有書頁上微微老舊的味道,都證明這幾本書是已經被存放過幾年。或許真有悟性高的老農也未可知。

李明達不糾結此處,她倒是更擔心水鬼的案子。

“這麽久也沒動靜。”

“快了。”房遺直道。

“你安排人了麽?”

“安排了,但這件事還要是盡量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李明達點頭,表示她沒有告訴第三人。

房遺直也附和表示他也如此。

“這個令牌給你,有消息你可及時傳進宮去。”李明達将早準備好的令牌交到房遺直手上後,就起身告辭。

“公主有急事?母親還想我請公主中午去家中用飯。”

“今天是魏公二女兒的生辰,我去道賀。”李明達不忘之前舅舅對自己的交代,這次就趁着魏婉淑生辰的機會,找了個由頭去,瞧瞧她這人到底如何。

房遺直不知此事,只當是公主和魏家二娘關系要好。既然是人家的生辰,這自然不好繼續邀請她,點了點頭,欲送她去。

李明達邊走邊和房遺直道謝,“回去幫我好生謝謝盧夫人,這次我是沒口福了,下次有機會一定過去。”

“不好了!”尉遲寶琪三兩步沖到二人跟前。

“出什麽事了?”李明達見他面色有異,立刻問她。

尉遲寶琪鑽進手裏的扇子,深吸一口氣整理情緒,然後控制語調地跟李明達和房遺直道:“我家後院,好像、好像死了個人。”

“嗯?”李明達有些不信地看尉遲寶琪。

房遺直也問:“什麽叫好像?”

“剛剛管家和我說的,他們在東院的牆根底下發現了一具死屍,女屍。我沒有親自去看,所以才說‘好像’。剛剛我立刻讓管家調查府內是否少人,看看到底是哪個丫鬟不小心身死在那裏,但剛剛管家告訴我,府裏根本不少人,不論男女,一個都不少。”尉遲寶琪一臉驚悚地看着李明達和房遺直,“那你們說我家怎麽會好端端的多出一具女屍?”

“去看看。”李明達這就要動身前往。

尉遲府的趙管家在一旁,立刻有些着急的看向自家二郎。

“貴主別去,管家說那女屍死相十分難看,滿臉鮮血什麽的。”尉遲寶琪不大确認地看向趙管家。

趙管家忙補充道:“回公主,是臉被刀戳爛了,血肉模糊,根本看不清長相,十分血腥。”

“衣着?”房遺直問。

“穿的是府裏丫鬟的衣裳,所以一開始才誤會是府裏的丫鬟死了。”趙管家道。

李明達二話不說,只讓趙管家領路。而今正好左青梅随她出宮了,倒是可以讓她看看屍體。

趙管家依言在前領路,臨走時便很客氣地告知李明達等人,距離有些遠,在後院的最東邊。

走了大概有兩柱香的工夫,終于到了趙管家所言的東院後的牆根下。

屍體身上的血還有一些鮮紅,可見剛死沒多久,但蚊蠅已經招了來。到處飛舞,亂嗡嗡地,這些蚊蟲眼睛多少腿兒幾條,甚至腿上粘着的鮮血,李明達都能看的清清楚楚。蟲子多了,有些瞧着惡心,李明達遂別過頭去。

趙管家還以為公主受不住屍身那血肉模糊的臉,忙叫人遮擋。

“倒不必,叫人用柳條驅趕蚊蠅即可。”

趙管家依命,忙讓人去折柳條驅蟲。

左青梅率先走到屍體身邊,檢查其情況,看了個大概後,跟李明達道:“腹部中刀而死,臉上的傷應該是死後劃爛的。具體判定,還要把臉上的血沖洗幹淨才能确定。”

李明達點點頭,當即叫人準備草席和水,令人把屍體的臉擦洗幹淨。

房遺直冷眼瞧着屍體,并未說話,但目光久久停留在屍身上并未移開。

“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麽?”李明達問。

“瞧此人身形有些眼熟。”房遺直皺眉道。

李明達打個激靈,再去仔細去看屍身,“我還以為就我一人有這感覺,我瞧她也有些眼熟。”

“眼熟?”尉遲寶琪走過來,把眼睛從扇子後微微挪出一點來,然後猛地看一眼那屍身,接着趕緊用扇子擋住臉,“我瞧着不眼熟,都是血!”

“不過若是你們二人都覺得眼熟的人,那必定是貴族了。”尉遲寶琪随即反應嘆道。

李明達和房遺直互看一眼,然後李明達問房遺直可想起來是誰沒有。

房遺直認真在腦子裏搜尋一圈,搖了搖頭,“這女子身材并不特別,光憑身形來想是誰,有點難,總歸不是特熟的人,該是只照過幾次面。”

這時候,左青梅已經用水和布巾将女子臉上的血清洗幹淨,但被戳爛的部分卻無法恢複。

李明達一眼就看到了女子嘴角那顆小的褐色的斑,李明達随即向該女子的雙手看去,讓左青梅将其手腕上衣袖向下拉,果然見黑白分明皮膚。

李明達再看這人的身形,心中有了猜測,為了确定自己的想法确實如此,又讓左青梅将此女子的鞋子脫下,其大腳趾和二腳趾比常人分開的略大些,且中間微微有薄繭。

“這是?”尉遲寶琪不解問。

“倭國人。”房遺直道,轉而問李明達,“貴主是不是已經确認此人是誰了?”

“蘆屋院靜,也就是倭國公主。”李明達道。

“蘆屋院靜,這人是蘆屋院靜!?”尉遲寶琪驚訝地接連感嘆兩聲。

“上次見她,還是在長樂公主去世的第二日,就在公主府的後門,她騎着馬從我跟前一閃而過,後來折返回來問候我。”李明達道。

尉遲寶琪:“這死的人如果是倭國公主,那就麻煩了。”

“封鎖消息,在事情沒有查清楚之前,暫時不要外傳。”房遺直道。

“但是倭國公主怎麽會死在我府裏?”尉遲寶琪不解地問。

“瞧她這身衣着,該是喬裝成尉遲府的丫鬟,潛進府中有所圖謀。”李明達轉即問尉遲寶琪,“你府中可有什麽值得她盜竊的東西?”

尉遲寶琪想了想,搖頭道:“沒有啊。你們也知道這府邸就我一個人住,我有沒當官,沒有身居什麽要職,能有什麽東西值當她偷。我府裏倒是有幾貫錢幾匹帛,一些略貴點的家具,但倭國雖小,她好歹也是一國公主,總不至于為這個而來。”

“你廢話了。”房遺直嘆一聲,讓尉遲寶琪挑緊要的說,不要東拉西扯。

“你再想想。”李明達湊到尉遲寶琪的身邊,用只能讓他聽到的聲音對其道,“一定是什麽機密的東西,能讓他們倭國有利可圖的東西。”

尉遲寶琪怔了下,然後有所頓悟,正要對李明達說,卻被她先搶了話。

“是不是你藏了什麽名家古畫,春秋時期的古物?反正你府裏頭必定有什麽東西,吸引她過來。”李明達提高音量。

房遺直眯起眼睛,立刻回應李明達:“我聽聞倭國人很是崇拜我們這邊的古畫古物,估計是你這府中有什麽古畫寶貝入了她的眼,她得不到就來硬取。”

“啊,對。”尉遲寶琪終于反應過來,“府裏正好有幾幅畫,有一副還被曹孟德題字過呢。”

“這人冒充了你府裏的丫鬟,保不齊還有第二人。”李明達繼續使眼色給尉遲寶琪。

尉遲寶琪恍然點頭,明白公主這是要他把所有人都調走。随即依言,命趙管家以調查府中是否還有冒充的賊人為由,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後院,由他負責挨個問話審查,左青梅從旁監督。

三人眼見着下人都散了,這才回了正堂,關門議事。

尉遲寶琪:“我剛想起來了,三天前我阿耶派人送了封信給我。”

“什麽內容?”李明達問。

尉遲寶琪不好意思地笑道:“沒看呢,不知道。”

李明達和房遺直同時用深邃的目光看他。

尉遲寶琪退了兩步,對他二人道:“我以為又是他老人家訓斥囑咐的那些啰嗦話,想着看了也是鬧心,還不如不看。難道這次會有所不同?”

“不管怎麽樣,趕緊去看信還在不在。”

尉遲寶琪随即帶着他二人去書房取信。

尉遲寶琪到了書房後,就四處翻找瓷瓶。

“你這是做什麽?”

“我每次收到信後,就會随手塞進瓶子裏。”尉遲寶琪說罷,就從一個瓷瓶裏掏出兩封信來,看着不是,就去翻下一個,終于在高腳幾上找發到了三天前那個沒拆封的信,随即他就将信遞到了李明達的手裏。

李明達打開來看,然後把信遞給了房遺直。

“是不是沒寫什麽要緊的,就是啰嗦我讓我好生學習。”尉遲寶琪說着就湊到房遺直身邊看,随即臉色變了,正要張嘴說話,被房遺直一個眼神警告住了。

“把信燒了。”房遺直道。

尉遲寶琪點點頭,讓人弄了銅盆,随即就把信燒得一幹二淨,

“現在怎麽辦,後院那個死人……是報還是不報?”尉遲寶琪的意思是指上報朝廷。

“他就是大理寺少卿。”李明達看眼房遺直,随即就坐了下來,“這事蹊跷,既然她人已經死了,東西沒得到,那殺他的人可能就會沖着你來。”

“我?”尉遲寶琪驚詫地指了指自己,“那我現在怎麽辦?”

“跟我回府住,你後院出現死屍的是對外不會瞞着。我随後就會讓大理寺的人來收屍驗屍,但屍身的真正身份,我們暫時不要外傳。既然兇手有意把她的臉弄爛,不讓大家知道她的身份,那咱們遂其心願,暫時不對外公布。”

“這怎麽鬧得,水鬼案還沒個頭緒,而今我家後院又平白無故冒出個這麽恐怖的女屍。”尉遲寶琪直嘆自己倒黴。

“雖然信燒了,那我父親信中說的那個……”

“我自會派人去處理,你不必操心。”李明達接着道,“對方既然連倭國公主都敢殺,保不齊你的府中還有他的細作,你的一舉一動很可能早就在人家的監視之中。我們很可能也是。”

“有這麽吓人麽?”

“也不看看你府裏死了個什麽樣的人。”房遺直冷言警告他,轉而建議李明達将這件事上報給皇帝,“那東西還是讓聖人派人去取,我們不要亂動,最好暗中取,不要走露消息。”

李明達點頭,“不過若真如你所言,這府中可能有細作,我們倒是可以現在就做一場戲,讓寶琪親自出去一趟,把東西取回來,看看會不會有人對你動手。”

“引蛇出洞,此法極妙,穩準快。”房遺直附議。

“啊——那我豈不是随時都有危險?”尉遲寶琪叫苦不疊。

趙管家這時來回禀諸位貴人,他已經詳細問過府中的下人,沒有人注意到昨晚有什麽特別的動靜。

尉遲寶琪點了點頭。

李明達這時候起身道:“雖說是死了個倭國公主,但她到底是來你府上盜竊而亡,死得名不正言不順,倒也不怕倭國人鬧什麽意見。此事你和房世子一同處置就是,我還要去鄭國公府道賀,就不多留了。”

李明達說罷,就帶着左青梅等人離開了。

房遺直則命人去叫來了大理寺的人,處理屍身,随即讓尉遲寶琪做個證言,務必鬧出些聲勢來,引人注意……

李明達趕到鄭國公府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下了馬後,李明達就問田邯繕,可曾提前派人來知會。

田邯繕應承:“出了女屍的事後,奴就派人來知會,讓魏二娘她們先開席,不必等着貴主。”

李明達“嗯”了一聲,随即被證國公府的人熱情迎了進去。魏征之妻裴氏和魏婉淑得知消息後,忙來迎接。

李明達免了她二人的禮之後,又聽裴氏寒暄數句,無非是感謝她賞臉給她女兒過生日。

“自小就照過面,也算是自小相識了,裴夫人倒不必這樣客氣。”李明達說罷,就轉頭,示意田邯繕奉上她的賀禮。

是一對金玉步搖,自然是宮裏的精致之物,外頭難得。

魏婉淑忙謝恩,請公主入席上座。

裴氏忙道:“因不是整數生日,未擺大宴,就是家裏幾個親戚姊妹相聚,還請公主海涵。”

“正好,我也不喜歡太熱鬧。”李明達在裴氏的引領下,往後院去。在接近要到的時候,李明達聞到了不同味道的脂粉香,也聽到有人在小聲議論一些關于她的話。

多數是心情激動,覺得今日能得幸見到她運氣好,也有好奇她是不是跟傳聞那般溫婉賢慧并存。倒是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抱怨自己來得晚了,害得她餓了肚子。

不過聽着吵吵鬧鬧的聲音,聽着像是不少人,也不知道裴氏所言的‘未擺大宴’是個什麽程度。

李明達随後見了衆人,見其在湖邊擺了二十八桌,七桌一排,左右各兩列,每桌坐了兩人。大多數都是和她年紀相仿的姑娘家,也有幾位年長些的,是魏婉淑的姨母之類的親戚。

李明達在主桌落座之後,裴氏和魏婉淑就在主桌左右下首坐了下來。李明達一眼就掃到了坐在她斜對面的周小荷,果然她也在。

李明達見大家都因為等她餓着肚子,遂也不多言,只道了聲:“開席。”

裴氏就高興地命人傳菜,然後菜上來之後,就有伶人前來彈琴奏曲。

裴氏則觀察李明達的眼色,挑揀了一些好說的話,比如問公主前段時間外出的事,又說了說魏婉淑如何盼着她來,感恩她肯屈尊親自到府上為她慶賀生辰。

李明達笑了笑,看向魏婉淑,然後問她平日裏有什麽愛好。

“最愛彈琴,下棋。”魏婉淑道。

“既是愛彈琴,何必聽那些,你來彈一曲讓我聽聽如何?”

魏婉淑應承,忙讓人把她的那把琴捧過來。

随即就有丫鬟在地中央撲了席子、軟墊,放了琴桌,小心擺好魏婉淑那把古琴。魏婉淑端莊坐定之後,雙手擺在上面,靜了片刻,手指突然跳躍,争鳴的琴聲随即而起,铿锵有力,波瀾狀況,似乘船于浩瀚無盡的海上,迎風破浪而行,欲有雄心壯志創出一片天。

李明達聽着這輕聲,面色漸漸沉了,随即看向那邊還在自顧自認真彈琴的魏婉淑。面容淡然,從容不破,這女子絕非凡品。

那邊的周小荷聽到這琴聲之後,如癡如醉,聽到動情之處,還禁不住和身邊的小姐妹感慨魏婉淑彈得真好,真真是技壓群芳。

魏婉淑随後手擡起,輕輕地往下一放,緩慢的動着手指,勾了幾下琴弦。琴聲落,若玉碎,卻仍有餘音缭繞于耳邊。

安靜片刻之後,大家忙紛紛贊嘆魏婉淑琴技了得,無人可敵。

魏婉淑忙道不敢當,“其實這琴技還我的一位小姐妹教我的,她的能耐在我之上,只是她而今入宮了。不然大家聽了她的琴,就知道我是如何不入流了。”

“哦,那教你琴技的這個人叫什麽?”李明達感興趣地問。

“正是而今在宮中的武才人。”

“武才人,”李明達念了一下,随即笑道,“不簡單。”

公主提了武才人之後,才嘆了一聲不簡單,卻不知道這聲“不簡單”是說武才人還是魏婉淑。

“我四哥也愛彈琴,他的琴技與你相比,卻也未必及你聲勢浩然了。”李明達又嘆道。

在場的衆人聽了這話,面上都紛紛笑着附和。但稍微谙些說話之道的人,都覺得公主這兩聲贊美另有玄機。公主說她的琴技比魏王都好,豈非說她野心勝過男人。若魏婉淑是男子,受這樣褒獎的話倒還好,偏偏她是後宅之中的女子,該以賢德溫柔為重,這種誇贊總讓人覺得有那麽一點別扭。在太平盛世下,一個比王爺還有野心的女子,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不過不管誰有怎樣的琢磨,在這樣的場合下,誰都不敢掃興,只當公主是在誇贊魏婉淑,不敢再有二言。

魏婉淑行禮謝過衆人,她仍拿捏有度,一派從容淡定。

周小荷見魏婉淑走過來的時候,忙脆生生地贊嘆魏婉淑:“表姐琴聲極好,極有魄力,卻如公主所言,比得過男兒了。”

李明達掃一眼她,端着裝有葡萄酒的玉杯送到嘴邊。

這時候周小荷就提議,不如每人出個才藝,恭賀她表姐生日,正好也獻給公主。

李明達放下手裏的玉杯,微微一笑,“知道我在,你們都不自在。正好今日也還有別的事要忙,既然賀已經道過了,我便不打擾大家。”

衆人忙起身表示不敢。

魏婉淑也忙來行禮,誠摯表示大家都喜歡公主留下同樂,那才是衆人之幸。

“的确有事。”李明達道。

魏婉淑聽得此言,自然不敢再多說,忙恭送李明達。

“倒不必送,你是今日的壽星,我也不是那麽擺架子的公主。你們随意,我兀自走就行。”李明達說罷,又受了裴氏的行禮,就轉身爽快地去了。

才出了月亮拱門,就聽那邊周小荷對魏婉淑抱怨:“才來一下就走了,公主倒真忙。”

魏婉淑沒說話。

周小荷大概自讨沒趣了,就再沒吭聲。

李明達走了幾步遠的距離之後,就聽到裴氏深沉的話語,正是和魏婉淑的對話。

“公主說要給你慶生,必然是出自真心,而今提早走了也是有事,你不要介懷。”

“公主能來此賞臉,已經是我莫大的榮幸了,哪敢奢求更多。但我鬧不懂一件事,總覺得她誇我那幾句話,另有意思。”

“我倒沒覺得什麽,是真心誇你,我女兒就是這麽好啊。”裴氏笑着抓着魏婉淑的手,随即口氣忽然淩厲起來,“卻不知道你大哥跑了哪兒去。一早就和他說過,今天公主來,要他不要出門,但人還沒到中午的時候就不見了,怎麽找都沒找到。”

魏婉淑:“大哥許是碰到什麽急事,不得不出府。阿娘,您真有心思讓大哥尚主?”

“怎麽,長孫家,房家,杜家,蕭家……那都是尚過主了,唯獨咱們家沒有。就因此咱們魏家還被外人說過,不是京師內的一等世家,充其量是二等,比人家矮一頭!”裴氏不甘心道,“你說說咱們家差哪兒,你父親一代名臣,清名可謂傳遍全國,将來也定會名垂青史。你大哥又是那番出挑的模樣,出挑的才學,憑什麽我們魏家沒資格尚主。我倒覺得我們該尚最好的。卻不知為何,你大哥偏偏想不開,你得空倒也勸一勸他。”

魏婉淑點頭應承,請裴氏放心,她會就此好生勸慰魏叔玉。其實她的想法和裴氏差不多,覺得大哥就該尚主,光耀門第,如此出名才更容易。

“……偏偏他就是想不開,要靠自己。殊不知這尚主,其實也靠他自己的能耐。”魏婉淑嘆道。

裴氏提到此事就頭疼,無奈地應和魏婉淑後,越發覺得精神不濟。她随即打發魏婉淑招待客人,只讓女孩們兀自熱鬧玩去。

李明達出了鄭國公府大門的時候,從東邊街頭跑來一群騎馬的人,打頭的是一名絕色的少年,穿着一身深藍色雲帛圓領袍,腰束玉帶。他揮鞭仰首在馬背上馳騁,十分風姿飒爽。

李明達看眼迎面而來的魏叔玉,照常騎上了馬。

魏叔玉随即看到了李明達,怔了下,面容即刻閃現慌張和後悔,随後他拉停了馬,然後帶着衆随從們跳下馬,走到李明達的馬前拜見。

“免禮。”

李明達說罷,就安靜的看着魏叔玉。

魏叔玉平身之後,眼珠子朝左看了下,覺得不自在,又朝右看了下。随即,他就道:“多謝公主來賀我二妹的生日。”

“不必客氣。”李明達依舊垂着眼眸看他。

魏叔玉看着前方李明達所騎的馬的馬蹄,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心裏就更急懊惱自己回來的不是時候。他沒想到公主這麽晚才走,照道理來講,宴席再慢,也該早就吃完了。

魏叔玉腦袋裏随即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莫非公主這麽晚才走,是故意為之,便就是想等他。想到這,魏叔玉心中更為發愁了,疑惑地在心裏問着‘難道是我之前表達的還不夠明顯?’。

魏叔玉正有些焦急,不知道當下該怎麽緩和場面,怎麽去和公主明确的表示自己的志在靠自身出名,而非其它。

到底該怎麽和公主講最合适,既能堅持自己,又能不讓公主覺得丢人、傷心或者受挫。畢竟公主本人還是挺招人喜歡的,魏叔玉不想傷她,就是念在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他也不該去傷害一個那麽溫柔聰慧的女子。

“你擋我路了。”李明達等了半晌,還是不見魏叔玉讓路,終于忍不住發話趕人道。

魏叔玉怔了下,擡頭看着公主,有點沒緩過神兒來。

魏叔玉随即發現公主立刻就回看自己,目光很坦然,眼睛裏毫無感情,而且還帶着一種說不出的威嚴。

田邯繕在一遍喊道:“煩勞魏大郎給公主讓路。”

魏叔玉這才被喊聲叫回了神兒,他忙慌張給李明達行禮賠罪,立刻帶着人撤到一邊。

李明達面無表情地騎着馬,帶着她的随從,快速消失于街頭。

徒留一陣風而已,沒有任何留戀,走得幹脆至極。

魏叔玉尴尬地站在街邊,恍若被雷劈了一般。他呆呆地看着公主消失的街頭,心裏五味雜陳,但所有的情緒最後化成一道雷劈在了他的腦殼上,令他腦子裏來來回回只蕩着一句話:公主似乎并不喜歡他。

不可能的,她若是對自己沒意思,有怎麽會故意晚走……

魏叔玉還是有點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急忙忙撩起袍子,快步回府,随即問府中的下人,公主是什麽時候到他們府中。

“才來不久,留了不到一炷香的時候,人就走了。”家仆道。

“才來?”魏叔玉驚訝,“宴席不在晌午麽?”

“好像是被什麽事耽擱了,聽說是尉遲府出了事。”

魏叔玉失色地點了點頭,然後揮手打發走下人,一個人回房。

沒多久,裴氏就來找魏叔玉,訓他太過分,竟然為了躲公主,背着她悄悄跑出去。

魏叔玉聽着裴氏的唠叨,皺了皺眉,然後眼睛睜圓了問裴氏:“你們總勸我尚主,可知道公主是否對我有意?”

裴氏被魏叔玉的話問愣了,“瞧你這一天到處跑,躲着她,她怎麽可能對你沒意思,你父親在這方面愚鈍,看不出來,我卻是瞧得清楚。不然她今日為何無緣無故地來給你妹妹過生日,你妹妹和她又不算熟,以前也沒見過她為此來過。如此不是為你為誰?好孩子,這是多好的機會,阿娘倒覺得你該好生和公主相處才是。尚了主,聖人必定因為公主的關系,對你青眼有加,你就有更多機會施展才華,還怕會不成名麽?”

魏叔玉搖了搖頭,忙懇求裴氏不要再說了,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

一個時辰後。

大理寺的人終于從尉遲府撤幹淨。

很快尉遲府裏發現一具無名女屍的消息,就散播了整個長安城。

李世民從李明達口中得知,尉遲府後院死去的女子竟然是倭國公主,十分震驚。

“可确認那具被毀容的女屍,一定是她?”李世民問。

“該是她。兕子這之後,随便找了個由頭,邀請蘆屋院靜來我這。倭使團的人說她今早就不見人了,至今沒回去。”

“今年倒是個多事之年,先是倭國副使死在了你舅舅府上,而今又是倭國公主死在了尉遲府上。”李世民失聲冷笑嘆道,“莫非這些倭國人與我大唐相克?”

李明達:“反正我看那個蘆屋院靜沒存什麽好心思,他跑去尉遲府,八成就是為了要尉遲公當年留下的那張金礦地圖。可見這些倭國人明面上臣服于我大唐,暗地裏卻觊觎大唐的財富。”

“要不阿耶幹脆把他們驅逐出境,叫他們以後不許再來大唐。”李泰在旁提議道。

李明達忙點頭贊同。

“證據呢,趕人要有真憑實據,若只憑口随意誣陷,倒讓我們大唐以後如何在衆番邦之中受到尊重敬仰,長久屹立不倒。”李世民反問。

“我找。”李明達道。

李世民點點頭,笑着稱贊李明達深得他心,并表示他拭目以待。

這時候,田邯繕進門前來回話,告知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