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遙見她不願說起此事,便也識趣,不再煩她。

明娪終于在桌邊坐下,一面為自己倒水一面思索。

她當然知道雲遙為何會這樣說了。

因為只要是樣貌端正出身門第的京中兒郎們皆是明娪的獵物嘛。

如此看來,景馳倒是十分适合被圈進“明娪的獵物”這個框子中,甚至還有可能因為自身過于優秀而将幾個差強人意的公子才俊擠出框外了。

可是那又怎樣,她自己知道,她又不是真如流言中那樣,她的眼中本就沒有獵物。

更何況,她不正是為了躲避這些令人作嘔的事情,才離開京城的嗎?

所以,她又怎會應了流言所說呢?

雖然立場十分堅定,可意外在此地遇見景氏兄妹,又看着那小姑娘可憐答應了幫忙照料,便難免要為之分心了。

待會兒樓下送來熱水後她們便要幫景瑩換衣裳,也就只有現在這一會兒能讓她獨自靜心一會兒了。

她拿過了床榻邊立着的一個長竹筒來,從中取出了十數張水墨暈染的宣紙。

記得上一次回京還是開春時節,這多半年來,她與雲遙二人又是踏過了不少山水,也留下了不少畫中印象。

雲遙見外面天色漸暗,于是點上燈燭,小心翼翼的走了過來。

見明娪面露愁容,雲遙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道:“待我們再回京,公主看見了這些畫,聽我們說起旅途中的見聞,定會開心的。”

“也不知如今公主身體如何了。”明娪眸色閃爍,似是在自言自語,“或許也該回去看看了。”

二人剛剛整理完畫作,就聽見外面敲門。

夥計備好了熱水,跟着溜了進來的還有景瑩。

“明姐姐!雲遙姐姐!”

“還是小孩子好,無論何時都将歡欣與喜愛完整寫在臉上,不會在意你是否膚色偏黑還是有不好的名聲在外呢。”雲遙忍不住擡手捏了捏景瑩的小臉蛋,轉過頭對明娪道,“又或者只是景家家教好,阿娪你說對嗎?”

明娪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三兩步上前先将景瑩的耳朵捂住,然後才對雲遙道:“是不是景家給了你不少賄賂銀子,讓你幫着四處吹噓拍馬的贊美了?”

“我說得不對嗎?”

景瑩擡頭,靜靜的看着兩個人對話,乖巧無比。

明娪松開了手,俯下身來笑眯眯的對着景瑩柔聲道:“瑩兒妹妹,你來找我們之前,你兄長可有叮囑過什麽嗎?”

景瑩烏黑的瞳仁轉了兩圈,“哥哥說,不許我淘氣,弄壞了姐姐們的東西。”

“還有嗎?”

景瑩皺了皺眉,似是為難的想着,“還有……我不能告訴你。”

明娪自以為抓住了證據,趕忙起身向雲遙證明,“你看!他定然有叮囑過,不許瑩兒妹妹與我親近,免得學壞!”

雲遙滿臉無奈,她這樣胡亂猜測,也能當作證據嗎?

“姐姐,我哥哥沒有這麽說過的……”景瑩擡頭,牽了牽明娪的袖口,滿目無邪,“不過,為何與你親近便會學壞呀?”

……

假如景馳真的這麽說過,明娪如今倒也能諒解了。

在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面前,她還是謹言吧。

不多說了,她們還是先将好事做到底,按照約定,幫景瑩沐浴更衣。

先幫她褪下了窄袖外衫,再去中衣,這過程還挺有意思,就如同打扮玩偶娃娃一般。

更何況景瑩一邊配合着,還一邊口中不住吐出許多贊美之詞,“我能遇見兩位好心姐姐實在是太幸運了!先前在路上時,唯有在平陽客棧裏,哥哥幫我叫了熱水來自己沐浴。可惜我手腳太笨,爬進浴桶時便打翻了踮腳的凳子,險些就困在裏面出不來了!自從那之後,哥哥便不放心讓我一個人待着了,每日便幫我擦擦臉,換換外衫,我便髒到了現在……”

明娪半蹲半跪着,雙手尋找着景瑩裏衣的系帶,聽到這凄凄慘慘的發言,不由問道:“你哥哥怎麽這麽摳門?就算從家中出來沒帶人,路上使些銀錢雇個得力的婆子丫頭也是可以的呀。”

景瑩欲言又止,還是沒說話。

屋裏雖然氤氲着水汽,可終究還是冷。景瑩被解下了裏衣,登時就汗毛豎起。

雲遙早已試過了水溫,這便招呼她快些進水中。

“瑩兒妹妹放心,這次可不怕踢翻踮腳凳了。”

雲遙與景瑩又是玩得開心,可解下了景瑩裏衣的明娪卻愣在那裏,苦苦思索起來。

“阿娪,怎麽了?”雲遙心中奇怪,還勸說她,“你沒聽瑩兒說嗎?她那貼身的衣物都不知多久沒洗了,你還一直捧着?”

景瑩聞言有些羞澀的躲入水中。

明娪擰眉,輕輕用手指撚了撚衣料,不由好奇心驟起。

衣裳兩片棉布中間……似乎還夾了什麽東西,鼓鼓的。

她轉念一想,許是什麽要緊的東西被貼身藏着,此事又與自己無關,雖然好奇,還是不要窺探他人隐私了。

“明姐姐不必管那衣裳,瑩兒自己……”

景瑩話音未落,明娪便已起身,将衣衫一抖,準備丢進髒衣堆中,卻見衣下一角,針腳已松,一片似布似紙的東西便這麽飄了下來,掉在地上。

景瑩心中一沉,糟了。

“是什麽?”

雲遙也探過身來看,可惜她不通文墨,只見那長卷上有不少暗紅色的文字。

明娪能看懂,卻只在看到右側那兩個大字後便飛快将之合上,心跳不已。

她擡頭看向雙手扒着木桶邊緣、神色慌張的景瑩,顯然她是知曉自己裏衣中藏了這樣要命的東西的。

“這是什麽?”她目光銳利問向景瑩。

景瑩欲言又止,咬着嘴唇搖了搖頭。

她一個小孩子家,就算知道這東西的存在,到底也不能明白這東西背後意味着什麽。明娪當機立斷,還是去問景馳吧。

“雲遙,你看好她,我馬上回來。”

“明姐姐……”景瑩的話音沒有阻攔住明娪離去的腳步。

景馳開門之前,并沒有預料到眼前的景象。

烏發半散的美人怒氣沖沖,額上與面頰上皆因水汽凝結而散發着細小的光亮,恍惚間讓人以為是璀璨星光。

她擡起袖子,在他面前亮出手上的東西,急急逼問問道:“景公子知道這是何物嗎?”

景馳這才将目光投向她手上之物,凝視片刻,不由一愣,眉宇之間露出驚詫。

下一刻,他不由分說,十分不憐香惜玉的用力将她拽進了房間,重重關門。

“明姑娘從哪裏找到這份诏書的?”

“從客棧的竈臺下面,你信嗎?”明娪忍受不了他這愚蠢的問題,卻又不得不道出實情,“是從令妹的貼身衣物中掉出來的。”

景馳此時無心與她分說,趕忙将诏書平鋪于桌面之上,凝神去看。

明娪亦湊了過去,她方才也只堪堪瞧見了那兩個字而已。

寥寥數字的诏書,連童子都能看懂其中的意思。

是一份傳位遺诏,上面所書的儲君名字,正是當今聖上的名諱。

明娪忍不住驚呼一聲。不論這诏書是真是假,都是要命的東西。

“我并不知道瑩兒身上藏有先帝遺诏。”景馳神色凝重,眉尖溝壑深深。

明娪臉色慘白,轉頭質問他,“你們到底為何離開京城?遺诏又為何要離開京城?”

景馳卻飛速收起了诏書,“先去問一問瑩兒。”

回到她們的房間,景瑩終于在雲遙的幫助下恢複了潔淨,如今換了新衣坐在床頭,卻是局促不安的雙手緊握。

哥哥向來待她的那份溫柔早已讓她成為了京城最受人羨慕的小女孩,可如今卻不同,景馳半蹲在她面前,依舊耐心,卻神情嚴肅的吓人。

更何況還有明娪與雲遙站在後方,神情亦是可怕。

景瑩終于松口,帶着哭腔道:“是爹爹看着娘親将那個布條縫進了我的裏衣裏,還囑咐我一定要随身帶着,還不許我告訴任何人。”

“連我也不能告訴麽?”

“嗯。”

景馳站起身來,怒意與戾氣同時上身,他皺眉,隐忍不發。

景瑩被氣氛所感,鼻子發酸,想哭。

還是雲遙忍不住發問,“景公子,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京中出事了。”明娪擡眸,“我猜得對嗎?”

景馳轉過身來,輕嘆了一聲,終于道:“對不住,若早知瑩兒貼身被藏了這樣緊要的東西,我是絕對不會讓兩位姑娘卷入這樣的麻煩之中的。”

“京中如今是否出事,我并不知道。但我與妹妹離開京城前,家父确實聽到了一些風聲,也收到了一些确實的消息。”

“今上登基不過一載,先帝幼子寧王自恃太後的寵愛,心中不曾臣服,準備于此次年關奉旨入京朝賀之時向陛下發難。雖然沒有确鑿證據,但家父囑托,為保我與妹妹萬全,命我們輕裝簡行,回故鄉暫避風波。”景馳搖頭苦笑,“只是想不到,原來他最想保護周全的,是這道遺诏,我和妹妹不過是護送遺诏罷了。”

雲遙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今日已是臘月廿六,寧王應該已經抵達京城,京中是否生亂的消息或許不會那麽快傳到這裏,可說不定此時此刻,京城中已經變天了?

明娪正努力消化着如此複雜的消息,便聽到屋外一陣喧鬧,有呵斥有咒罵,還有軍士盔甲與桌椅碰撞之聲。

“我等接到報告,奉命搜查這客棧中藏匿的賊人,每一間客房俱要細細搜查,違抗者悉數送官!”

她回頭與景馳對視一眼,心中都已經有了預料。

這些軍人的到來,必定與這燙手的遺诏有關。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繼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