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德四年,隆冬,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地砸向人間,有愈下愈大之勢。
盛京皇城之內,宮人們匆匆忙忙地點了宮燈便回了值差的屋內圍着火爐子烤起火來,對值夜的他們來說一天的忙活才剛剛開始。
承德殿的暖爐中炭火燒得正旺,大殿值差的宮人們臉上都被這熱氣烘的顯出兩坨紅色,昏昏欲睡。
“皇上,外面的雪今夜怕是不會停了。”書案旁躬立一側的人聽着雕花窗外的呼呼風聲,将頭又低了低,緩緩開口。
元休手中的狼毫筆頓了一頓,蘸滿了黑墨的筆尖立刻在折子上暈出一片墨黑,解恒驚呼一聲,剛從袖子裏拽出了一方帕子,就被元休擡了手給止住。
“阿翁,你去看看她罷!”元休起身走到窗邊,瞧着被外面的冷風吹的鼓鼓的窗紙,窗門剛一打開,外面的冷風夾着雪花便旋了進來,吹亂了一桌的宣紙。
解恒泛白的頭發一絲不茍地束在頭頂的烏紗之中,眼角的皺紋在聽見身前這位至尊無上的帝國君主話語間濃濃的擔憂時跳動了幾下,随即又了然的垂了頭。默默地收拾了書案上的宣紙,又看了一眼依舊站在窗邊、脊梁挺直 的男子便弓 着身子緩緩走出了大殿。外間伺候的小太監見解恒出來,忙送上一件灰色的棉布鬥篷,待解恒穿好了就撐着傘随着解恒往皇宮最西邊的宮殿走去。
厚厚的積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直沒腳脖,一柄昏黃的燈籠在滿是積雪覆蓋的宮道上顯得并不是那麽的醒目。
“娘娘,前殿的解公公來給您請安了。”
文涵披着明黃色錦緞面白狐皮裏子的鬥篷,其上繡着象征後位的騰飛鳳凰,長發高盤,金釵玉簪別于其上,與其在鳳栖宮時的裝扮并無二樣。此時她站在後殿的階上,微仰着頭看着天上密密麻麻的雪花,靜立無聲。
解恒解下身上的鬥篷,一旁的小太監接過以後便弓 着身侯在大殿的門口。步入大殿一直走到後殿,德清扭頭看了一眼解恒,向他使了使眼色,又轉了身小心地持着傘,以防雪花落在文涵的身上。
“奴才叩請皇後娘娘金安。”解恒緩緩跪地叩頭一拜。
德清咬着下唇瞅了一眼文涵,見文涵依舊仰頭瞅着天上的雪花,仿佛沒有聽到般,德清在心裏暗暗着急,解恒都一把年紀了,不宜長跪的。
“娘娘……”許久,德清實在忍不住,便開口輕輕叫了一聲。
文涵側身瞧着穿了藍布棉襖梳着一條辮子、此時恨不得把頭垂進領子裏、不敢看自己的德清,她的手持着傘柄,已經凍得紫青。文涵以為自己已經修得一副鐵石心腸,以前她在做那些所謂的“迫害皇嗣”,“勾結奸臣陷害忠良”的時候,她真的以為她已經是自己想要做的那個文涵了,可看到這個一直追随着自己,照顧着自己的德清陪着自己在雪夜裏站了這麽久,她的心底深處居然有一絲不忍。
“起來吧!”文涵緊了緊鬥篷的衣領徑直走進殿內,始終未看跪在一旁的解恒一眼。
德清松了一口氣,一臉歡喜地對埋頭跪着的解恒道:“解公公快起。”
片刻功夫,解恒已經被凍的有些身體 發 僵,吃力地站了起來,僵硬地扯了一個笑便弓 着腰跟在文涵的身後也進了大殿。
大殿內冷清一片,所有的擺設雖然潔淨卻陳舊平常,在這個寒冷的冬夜,甚至連個火爐子也沒有。文涵坐在上位身上裹着鬥篷,嘴角噙着慣有的、嘲諷的淡笑瞅着殿下不着痕跡掃視了一遍大殿的解恒。
“皇上身體可好?”文涵裹緊了鬥篷,還是慣性地違心問道。
在面對文涵的時候,解恒總是恭敬地弓 着身子不曾擡頭。聞言,他合手躬 身又是一拜才緩緩答道:“回皇後娘娘的話,皇上聖體安康。”
“哦!這就好。”這些客氣話,文涵已經說了有快五年了,甚至于在聽到皇上身體安康後那種放心的舒氣聲,文涵都能拿捏的很有分寸。
“娘娘,奴才鬥膽,有些話想說與娘娘聽。”解恒将頭又低了低,憶起承德殿那個脊 背挺直 的身影,總是忍不住嘆息,若是這麽拖下去怕是不好的,前朝的那些人巴不得文涵永遠不要走出西宮呢,可冰冷的承德殿若是少了文涵的陪伴,那個人會是怎樣的孤獨啊!
文涵挑了挑眉頭,聽解恒道:“奴才說句大不敬的話,娘娘一路走來見多了宮廷裏的争鬥,怎會在慧妃這件事上沒了起初的遠見。”
文涵眼睛微微一眯,又緊了緊身上的鬥篷,心想這座宮殿實在是太冷了,她從未如此的懷念自己的鳳栖宮。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內,皆是王臣,大元朝的一切可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間,娘娘這五年已深谙皇城的生存之道……”解恒擡頭偷瞧了一眼似是在出神的文涵,又垂頭道:“娘娘在西宮靜思的時日已不短了,前朝和後宮可都在等着皇上如何裁斷呢!”
文涵有一瞬的怔愣,随即微微一笑,剛擡了手,一旁的德清便上前扶住,緩緩走到解恒的身前蹲下了身子,看着将頭幾乎埋進地板的解恒,笑道:“是我愚笨了,多謝解公公提點!”
“奴才不敢。”解恒匍匐在磚面上,就算在皇上面前,他都未行過如此大禮。
承德殿的寝宮內,水汽缭繞,紗幔 曳地,解恒招了招手,此後,在殿內的宮人便都安靜地退了出去,他弓 着腰往身後看了一眼,一直跟在他身後的小太監便垂着頭走了進來。
“奴才在殿外伺候。”
文涵微微颔首便朝 紗幔 深處走去,這裏确實比西宮要暖和太多了,皮膚接觸到空氣中彌漫的濕氣,讓她也有些想念鳳栖宮的浴池了。
“你們這些奴才是愈發的沒有規矩了,解公公平時是怎麽教你們的。”元休聽見了身後的響動,随手抓起一旁的茶碗就砸了過來。
文涵驚呼了一聲,錯身避開,她沒想到原來元休還有這樣的一面,在她看來,他總是那副什麽都不在乎的模樣,就連她害的他終身不育,他也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是你。”元休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他從浴池中站了起來,赤着身子看着不遠處的文涵。
“沒想到皇上的脾氣如此的不好。”文涵揚着唇角朝他一笑,緩步走了過去。
手指伸進溫暖的池水中,文涵舒服地 閉眼嘆了一聲,這聲嘆撓的元休心尖癢癢的,目不轉睛地盯着文涵,他想做他一直想做的事,可是沒有文涵的同意,他從未勉強過她。
自慧妃小産以來,每日上朝,元休的耳邊便是那些大臣喋喋不休地廢後奏請,他靜默無語地瞅着一衆大臣,心想着文涵究竟在想些什麽,要做些什麽。
不知是不是水汽太過溫熱,文涵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發蒙,若是放在以前,她從未做過這樣的事……
“烏雅……烏雅……”
那時,他忘情地喚着她的名字……
文涵猛然回神,眯了眼逆着光看着元休,這個名字她已經快要遺忘了,文烏雅,若是沒有遇見元休,她還會是那個在盛京街頭賣藝的文烏雅,生活貧苦卻有自己愛的人陪伴。
可是這個人呢,若是他沒有利用皇權強娶了她,她對他的印象應該還會是那個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大元朝三王爺。
五年,她已不是街頭賣唱的女子,她恨他,即使他再寵愛她,可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取悅于他,因為她知道,她所做一切的籌碼只有他,這位大元朝高高在上的皇帝。
慧妃小産,她被貶西宮,這一切都在她的計劃之內,可她沒有想到在西宮的這些日子,她腦海裏總是浮現慧妃那微微隆起的肚子,還有元休與慧妃在一起時嘴角露出的淡淡笑意,那畫面放佛眼中的一粒沙子讓文涵不舒服,以至于讓她忘記了她本來要做的事。
若不是解恒提醒,她還在糾結于那劑湯藥是否當真管用,當初元休不讓自己喝下是否是有心為之。
溫暖的池水把文涵團團圍住,記憶也放佛被這溫暖攪得有些粘稠,身上的汗濕讓文涵仿佛回到了那年的盛夏,鼓聲點點,清脆婉轉的歌聲在那盛夏的汗水裏響徹在盛京最熱鬧的街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