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柳葉已經墨綠挂枝,在河堤兩岸随着溫熱的夏風擺蕩着它柔軟的身姿。

盛京都城,從破曉時分城門大開之時就有人陸陸續續地推着貨車湧了進去,十六歲的文烏雅抱着自己的手鼓側卧在裝滿鼓器的簡陋馬車內,半醒半睡。

“烏雅……烏雅,快醒醒,我們到京城了。”劉美把馬車停靠在城內的高牆之下,掀開車簾輕語喚了幾聲。

文烏雅迷迷糊糊地睜眼,看着自己的夫君,先是嬌羞的笑了一笑,然後伸手揉着酸疼的脖子坐了起來,開口就問:“我記得昨兒晚上吃了飯你就沒怎麽喝水,現在渴不渴?”

從懷中拿出一個水囊,摸了摸其上暖熱的溫度,文烏雅甜甜的一笑,“溫的。”

“你抱了一夜啊!”劉美會心一笑,接了過去打開木塞仰頭喝了幾口就遞給了文烏雅。

“當然,我怕水涼了,你喝了不舒服。”文烏雅也喝了幾口,用袖子擦了擦嘴,又問:“咱們今兒個到哪裏唱鼓詞兒?”

“在老家的時候,我幫過一個人,那人說他是瑞王府的人,若是以後我到了京城需要幫忙只管找他,等咱們安頓好了,我去尋尋他,看能不能讓他幫忙找家酒樓,這樣你也不用辛苦的在日頭地下受累了。”

“沒事的,我在哪兒唱都一樣。”文烏雅咧着嘴怎麽都止不住心底深處的笑,她十三歲就被家裏賣給劉美為妻,雖然劉美家裏貧苦了些,可總比待在那個随時都會把自己打的鼻青臉腫的家要強上百倍,況且劉美為人耿直善良,對文烏雅算的上是呵護備至,成親三年至今兩人雖未有圓房,可文烏雅相信劉美說的,他想讓自己年歲張一些再行 夫妻之禮,村子裏那個十三歲難産而死的女子,他們都記憶深刻。

“烏雅,你先在房裏休息,我去找那個人,若是餓了,就下樓買些吃的,我很快就回來。”劉美為文烏雅安排好一切,臨走時又給文烏雅了些散錢,交代了幾句就消失在人群集聚的街道上。

文烏雅看着手裏的半吊銅錢,揉了揉肚子,她确實有些餓了,一路上她都沒怎麽吃那些幹糧,因為她怕劉美不夠吃。揉了揉扁平的肚子,站在客棧二樓的窗邊看着下面的攤販,那雲吞應該很是好吃,要不然也不會坐了那麽多人。

“老板,一碗雲吞。”文烏雅好不容易等到一個人吃完了起身,忙跑了過去占了位置,高聲朝着老板吆喝了一句。

她的聲音清脆響亮,引來不少人注目,可她早已習慣了這些,也就沒有當回事。

“姑娘,你的雲吞。”老板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他的臉上因為常年在路邊擺攤,顯得很是滄桑,可一雙眼睛卻黑亮有神,對生活充滿了熱情。

“謝謝!”文烏雅拿了筷子,剛要開動,就被身邊的人給叫住了。

“姑娘,在下出門未帶銀兩,可否借上幾個銅板,事後定雙倍奉還。”

那人穿着紫色的綢衫,布料和其上的繡紋一看就不是便宜貨,愣愣地瞅着眼前這個膚色白皙,俊美如畫的男子,文烏雅有些失神,她以為她的夫君劉美已經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男子了,原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盛京還有這般好看的男子。

“姑娘?”那人面上略有尴尬,又出聲喚了一句。

“啊?不好意思,我沒見過你這般好看的人。”文烏雅讪讪地撓了撓頭發,又瞅了一圈這個雲吞鋪子,這裏坐着的人都穿的粗布麻衣,他在這裏很是格格不入。

男子一愣,眸子裏凝聚了明亮的笑意,“那姑娘可願意借在下幾個銅板?”

“不願意。”文烏雅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又道:“你我萍水相逢,我又不識得你,且不論你是不是騙子,縱然不是,若今日我借了你,事後,我到哪裏尋你要錢。”

“姑娘可告訴在下地址,事後在下命人把錢送去。”

“那也不成,別以為你長得好看,就能頂用。”文烏雅不再理他,端起碗就喝了一口湯汁。

一碗雲吞見底,就連湯汁都被文烏雅喝了個精光,意猶未盡地擦了擦嘴,數了幾個銅板放在桌面上,起身剛要走,又回頭看了一眼身邊的那個男子,此時,他也正望着自己。

文烏雅掙紮猶豫了一會兒,又坐了回去,“好吧,我幫你一次,不過我身上的錢都不是我的……這樣吧,我唱一首鼓詞兒,你在一旁幫我合拍,若是掙到錢了,我就幫你把飯錢付了,若是掙不到……若是掙不到,我也幫你把飯錢給付了。”

“鼓詞兒?”

不等男子反應過來什麽是鼓詞兒,文烏雅就從桌面上拿了一個空碗,一根竹筷,“等一會兒,我唱詞兒的時候,你只要這樣敲一下就好了。”

文烏雅在男子的身前也擺了一個空碗,遞給他一根竹筷,示範着在碗沿敲了一下。

“就這樣可以了麽?”

“嗯,大概隔上三下敲一次。”文烏雅又囑咐了一句,就跑到了攤位邊的路上,朝着男子招了招手,男子有些難為情地踱步走了過去,文烏雅一把拉過,在街道上高聲吆喝道:“起嘞!”

清脆的聲音合着竹筷敲打瓷碗的聲響,很快就引來了路人的駐足,文烏雅一身紅衣,頭發绾在腦後,身子輕盈地旋動,一首慶豐年響徹在盛京的街巷。

曲罷,文烏雅用衣袍兜着唱詞兒掙來的散錢,給雲吞鋪子老板付雲吞錢的時候,那老板憨厚地呵呵笑了幾聲,聲音敦厚地道:“其實我看公子的穿着定不是付不起錢的人,我想着若是公子來尋我說忘記帶錢,我也定會讓公子走的。”

文涵未曾見過如此大度的老板,高興之餘又多付了兩個銅板,答了謝便拉着男子走到了街頭,坐在石墩子上,把餘下的錢數了數,分成兩半,把自己的那份收好,擡頭看了一眼筆直站在路邊的男子,高興一笑就走了過去,“這是掙來的錢,你我一人一半。”

男子瞅着那些油亮發黑的銅板并沒有接過,文烏雅以為他是不好意思,便幹脆的把錢搓成一把塞進了男子的懷裏,“你在一旁也有出力,這錢理當給你一半。時間不早了,我得趕快回去了,要不然我夫君該出來尋我了。”

“你成親了?”男子只愣了一下,忙叫住了文烏雅。

“是啊。怎麽了?”文烏雅轉了身,瞧着他,聽他笑着道:“你年紀看似不大。”

文烏雅低着頭嘿嘿笑了幾聲,道:“我十三歲就已經成親了,你沒看見我後面绾着婦人發髻的麽!”

說罷,文烏雅指了指自己的腦後,男子神情一頓,有些落寞,是啊,那是婦人才會绾的發髻。

“好了,我真的不能再和你說話了,我先走了啊!”文烏雅看了看天上的日頭,臉上有些焦急,匆匆說了一句就朝街尾跑去。

“哎……”男子不覺地跟着邁了一步,看着那個紅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喃喃地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呢!”

夜□□臨,文烏雅叫了兩個小菜趴在桌子上等着劉美回來,可直到飯菜涼透,街上亮起了燈籠,劉美也沒有回來。

站在窗邊,看着街道上一串串的燈籠,盛京的夜市聽說會持續到後夜,文烏雅沒有見過,但看着街上熱鬧的人群,是相信這樣的話的。

房門哐啷一聲被人推開,看着跌跌撞撞走進來的人,文烏雅趕忙上去扶住,急切地問道:“你喝酒了?”

“烏雅……我的烏雅……”劉美朝着文烏雅嘿嘿一笑,整個身子都靠在文烏雅的身上,下巴擱在文烏雅的肩膀上,斷斷續續地道:“烏雅,我已經和那人說了,明天你就能到盛京最大的酒樓文心樓唱詞兒了,烏雅,你不用再在太陽底下曬着了。”

文烏雅愣了一愣,鼻頭微微泛酸,眼眶也濕熱起來,有些吃力地扶着劉美躺到床上,把盆子裏盛滿熱水,用毛巾浸了浸,仔細地幫劉美擦着臉頰。

看着醉成這般的劉美,文烏雅除了心疼還有些心酸,他從未醉酒,因為他知道文烏雅不喜歡他這樣,可今日劉美醉成這個樣子,文烏雅知道劉美是為了她。

劉美本是家中獨子,要是不是因為劉美堅持,劉美的父母、文烏雅的公婆也不會買下唱詞兒的文烏雅,并且讓她嫁給了劉美。成親三年,公婆還是一如既往的不待見她,劉美為了不讓她受委屈便帶着文烏雅背井離鄉離家出走的一路來到盛京謀生路。

文烏雅覺得自己是自私的,她不想離開劉美,也不願意劉美受這樣的苦,雖然撇下年邁的公婆,文烏雅也于心不忍,可她就是不想和劉美分開,待他們有了孩子,文烏雅就勸劉美回去,那個時候公公婆婆應該能夠接受自己了吧!

翌日清晨,文烏雅早早地就洗漱好了,準備了熱水早飯才叫醒了劉美。

“你感覺怎麽樣?”文烏雅端過床邊涼下來的溫水,溫聲道:“先喝點水潤潤嗓子。”

“什麽時辰了?”劉美皺着眉揉了揉要炸開的腦門,昨晚上喝了那麽多酒總算得了那個人的承諾,雖然他只是說去試試,但是誰會不給瑞王府的人面子。

“還早,你再躺一會兒,晃晃神,我買了熱粥,一會兒起來了吃一點。”

“烏雅…”劉美拉住文烏雅的手,淺淺地一笑,說:“我保證以後不再醉酒回來了,你看你的眼眶都是黑的,昨夜肯定沒有睡好。”

“還好。”文烏雅順着劉美的力道坐在床邊,看着一臉歉意的劉美,笑了笑,又說:“你不相信我啊,你昨夜一回來就躺床上呼呼大睡起來了,我在那邊的羅漢床上将就了一夜。”

劉美視線落在屋子的羅漢床上,那上邊鋪有床褥,這才放了心,伸手掐了掐文烏雅的臉頰,笑道:“且不說我以後不會醉酒,就是喝了酒沒有醉,你也罰我去睡羅漢床,你姑娘家生來就是享福的,睡 床上才是。”

“好,記下啦。”文烏雅吐了吐舌頭,一臉的甜蜜微笑。

“客官,醒了麽?樓下有一個姓趙的大爺來找你。”

門外,小二敲了幾下房門,沒過一會兒就聽屋內的劉美回道:“知道了,馬上就下去。”

“你先喝一口粥吧!”

匆匆忙忙地換了衣衫,劉美也顧不上文烏雅端過來的是什麽,只擰幹了毛巾擦了一把臉安撫了幾句就踢着鞋子朝樓下跑去。

“你先吃,等我辦完事了,回來再說。”劉美一路蹦跳地穿好了鞋子,只留下了這麽一句話就奔到了樓下。

文烏雅也從房內走了出來,站在二樓的欄杆邊,望着樓下的人,劉美朝着那人深深一拜,那人只擺了擺手,說了些什麽,劉美又是一拜朝他懷裏塞了些東西,那人才笑滋滋地離開了。

如果!待物是人非之時,總會禁不住去想如果,想着如果當初如何,是不是就會有不同的結局。文烏雅更名文涵的那天,她站在這間已經變成戲樓的客棧,依舊是二樓這個欄杆的旁邊,靜靜地看着樓下的位置,那裏已沒有了劉美。那個時候她會想如果劉美沒有給那個人錢,是不是他們就不會去文心樓唱詞兒,那樣她也就不會遇見了那個糾纏了一生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