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四十二年,秋,皇太子薨,帝大悲,國喪之禮葬之,臣民缟素,一年內禁婚嫁宴樂。
老天爺似是也感知到了蒼茫大地芸芸衆生的深深悲痛,入秋的第一場雨就這麽足足下了三日有餘。
在雨停的這天,文烏雅頭一遭見着了這麽聲勢浩大的葬禮,哭聲似是震動了整個大地,鋪天蓋地的白色堪比冬日裏的大雪。
文烏雅和劉美收拾了行禮告別了文心樓的老板,搬到了城郊租來的一間小屋,這一年他們是不能再唱詞兒了,而文心樓作為盛京最大的酒樓,生意在這一年也不會景氣,所以老板打算關門一年回老家休養,待國喪之後再回來。
去世的這位皇太子是大元朝皇帝的第二子瑞王,正是文烏雅和劉美初來京城時尋的瑞王,皇長子早夭,瑞王做為皇二子,自小就以太子之禮教養,可皇帝怕恩福過厚便未冊封太子名號,只封為瑞王。
是夜,皇城承德殿內,黃色的帷幔早已換成了白色,老皇帝閉目躺在自己的龍床上,他剛剛才從悲痛中沉睡過去,伺候了他半輩子的解恒為他放下床幔,看了一眼跪在床下的元休,抹了一把淚,上前攙扶道:“王爺可要保重身子才是。”
元休只一動不動地看着床幔,裏面的人是他的父皇,是他的生身父王,可也是因為他才導致了他兩個哥哥的早亡,若不是他貪戀女色廣招秀女,怎會釀成後宮悲劇,那位賢淑的皇後,他的母親因後宮争鬥被廢郁郁寡歡,致使在生自己的時候難産而死,他由兩個哥哥看撫長大,在後宮之中哥哥們萬事都護着自己,所有的後宮争鬥,他的哥哥們總是擋在他的身前,若不是有兩個哥哥保護,他怕是也活不到這個年紀,而他的父皇,帝國高高在上的君王因為後宮争寵害的終身不育,如今大元朝只有他一個皇嗣,皇嗣凋零實乃國之禍事。
“元休……”
年邁蒼老的聲音從床幔內傳出,元休的拳頭緊緊地握在身側,他恨他生在帝王家,他恨父皇的荒淫,大元朝若是沒有二哥的監導怕是早已腐朽不堪,而他們的父皇卻只知道一味的享樂。
“元休,朕做了一個夢,夢見你的母後還有你的大哥和二哥在向朕招手,他們說他們在等朕……”
解恒安靜地垂着頭退了出來,殿內的燭火無聲地留着燭淚,許久才聽裏面沉重的聲音似是在哭泣,“朕知道錯了,朕知道錯了,你們回來吧,朕知道錯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元休從承德殿走了出來,他的臉色異常的蒼白,下巴上因為熬夜也泛出了淺淺的胡茬,東邊初升的朝陽映的天邊一片橙紅。
頭七過後,皇上下了一道聖谕,冊封皇三子固王元休為皇太子,監管國事。
從那以後,元休每日都會在宮裏處理政務,待處理完了就會回到固王府,他讨厭皇城,讨厭皇城裏的一切,只要想到将來他要住在這個皇城裏他就覺得無法呼吸。
馬車碾過磚面從皇城裏出來後,元休忽然叫停了馬車,随侍的護衛拱手垂首等待差遣。從馬車上下來,元休望了望天上的月色,入秋已經有濃濃的涼意,月光也似是比夏日裏要冷了許多。
“本王想一人走走。”
“是。”
元休一人踏着盛京都城街道上的青石磚,他的身影被月光拉的細長細長,整個街道上只有他一人行走,國喪期間街道上沒有了往日的繁華夜市,冷清的很。
腳步停下,元休擡頭看着眼前的樓閣,恍然,不禁低頭 澀澀的笑了笑,他終于知道這些日子他為什麽會覺得少了些什麽了。
文烏雅,那個穿着紅色衣衫拉着自己在盛京街頭賣唱的姑娘,他在想她,在他覺得他沒有辦法在皇城生活的時候,他第一個就想到了她,他想若是有她的陪伴,皇城或許還是可以生活的。
自文烏雅在文心樓開唱以來,他便每日都來,還是那間雅閣,他每日坐在那裏聽她唱詞兒,一壺清茶,一首鼓詞兒,如此一天下來,他便滿心歡喜。
“勞煩讓一讓!”
元休震驚,他看着眼前這位身穿白色素衣的女子,看着她朝自己施了一禮,她的腦後绾着婦人的發髻,是在做夢麽,是他太過思念她,所以才出現的幻覺麽!
“公子?”文烏雅試探着又叫了一聲,眼前的白衣公子俊美異常,她似是在哪裏見過,可又記不起在哪裏見過,每日裏到文心樓裏聽詞兒的貴人們也不少,興許是其間的誰了吧!
“公子是文心樓的常客麽?國喪過後文心樓才會開業的……”
不待文烏雅說完,就被眼前的人緊緊地抱在了懷裏,文烏雅驚呼一聲,吓得沒了動作,待反應過來,便猛地推開了元休,羞 憤地斥責道:“皇城腳下竟敢如此無禮……”
“烏雅……”自知道她的名字,元休便在心裏無數次地念過這個名字,如今真的念出來了,竟是這般的自然,仿佛叫她的名字是一件平日裏做慣了的事。
文烏雅微微一愣,皺了眉打量着眼前的人,試探着問:“你認識我麽?……我怎麽不記得你!”
元休自覺失态,可他不後悔,只微微一笑,道:“我認識你,你也應該認得我才是的!”
“我怎麽沒有印象!”文烏雅又湊近了些,瞅着元休黑亮的眼眸,還是搖了搖頭。
“盛京街頭,雲吞。”元休心裏有些失落,她竟真的不記得他。
許久。
“哦,是你啊!”文烏雅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記起來了,不過那時我只記住了你的衣服,倒是沒記住你的長相。”
元休聽她認出自己,便似孩童般開心地笑了起來,豈料文烏雅一步上前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手掌軟軟的暖暖的,甚至比他的唇都要溫暖,暖的他的心都化了。
“千萬別笑,皇太子大喪,全國都不能笑的,要是被發現了是要被抓取坐牢的。”文烏雅四處張望了一下,松開手壓低了聲音說道。
元休還是禁不住微微抿着唇角,笑容在嘴角一觸即發,“這麽晚了,你怎麽還出來?”
文烏雅嘆了一聲,幽幽地道:“我這段時間是在文心樓唱詞兒的,如今國喪禁婚嫁禮樂,我自然是不能再唱了,我相公每日做些小本生意糊口,這些日子他去城外做生意了,原本是由他來點燈的,今日他不在,只能我來了。”
“點燈?”
“是啊!皇上下了聖谕,盛京都城每家店鋪每夜必須長點燈火。文心樓的老板走的時候囑咐我們每日幫他來點這燈的。”文烏雅看了看其他店鋪亮起來的白色燈籠,又是嘆了一聲,帶着些狡黠,道:“我今日差點把這事給忘了,都已經睡下了,想起這事忙趕了過來,若真忘了,怕是要惹來大事了。”
“這麽高,你怎麽夠得着?”元休擡頭看着高高的屋檐下挂着的兩盞燈籠,出口問道。
文烏雅剛扯開嘴角正要笑說,忙捂住了嘴,咬了咬下唇,道:“我當然夠不着,可它能夠着啊!”說罷便走到店門口,在門縫裏摸了摸,摸出一根竹竿,朝着元修然比劃了比劃。
把燈籠取了下來,點上燭火後,文烏雅又把燈籠挂了上去,拍了拍手裏的浮灰,問道:“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回家?”
“我?我閑來沒事,就出來走走,你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元休聽她問起自己,一臉的高興。
“別了,且不說我家住的遠,就算我家住在附近,也不能讓你送的。”文烏雅搖了搖頭,正要轉身走,就被元休叫住,聽他問道:“為什麽我不能送你?”
文烏雅又嘆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腦後,不厭其煩地提醒着:“看見我後面绾的發髻了麽,我已是人婦了,深更半夜的讓一個男人送回家,若是傳出去,縱使我相公不會多想,可人言可畏,還是要防着些的。”
“可如今快到子時了……”元休望了望月色,又道:“不若這樣吧,我遠遠地跟在你後面,待看你進了屋門,我便走,如何?”
文烏雅擡眼想了想,其實她也怕走夜路的,城郊那裏人本就少,“好。”
大大方方地應承,文烏雅也沒有發覺她又咧着嘴角笑了起來,元休看着這樣的文烏雅只覺得一天的煩惱壓抑全都不見了。
月色清亮,空氣中有微微涼意,文烏雅踩着輕盈地步子歡快地走在前面,不似來的時候小心翼翼一路小跑,百步之外,元休看着前面的身影,腳步踩着她走過的地方緩緩地跟在身後。
城郊,文烏雅站在自家的門口,朝着元休揮了揮手,指了指屋門然後合手拜了一拜,就開門走地了進去。房門關上,元休站在那裏看着眼前破敗的茅屋,看着裏面亮起的昏黃光芒,他的心裏放佛被什麽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入鼻的難聞氣味是他從未聞過的,那樣破敗的房子也是他從未見過的,而他心中念着的人卻住在這樣不好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