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四十二年的那個盛夏,傍晚時分,夏日的暑氣醞釀在空氣中,悶悶沉沉的讓人渾身黏膩。

文烏雅沐浴過後換了一身清爽的幹淨青衫,頭發還是绾做婦人發髻,她手裏緊緊地攥着自己的手鼓,這是她唱詞兒以來破天荒地第一次緊張的心跳如鼓。

平日裏喝酒吃飯的文心樓頭一次開場唱詞兒吸引了不少盛京的常客,其間不乏達官貴族的官人們。華燈初上之時,樓內就彌漫了濃濃的酒香,暢談之聲不絕于耳,他們都在議論着今晚要登場的人是何等的人,竟請得動瑞王府的管家。

文心樓的二樓雅座,琉璃垂簾之下的金穗在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之後,是一道谄媚的男聲,那聲音帶着十二分的巴結道:“王爺,這就是奴才提起的劉美,他來給王爺請安了。”

劉美也換了一件幹淨的衣衫,雖然衣衫已經有些老舊卻平展展的。劉美拱手深深一拜,道:“賤民劉美拜謝王爺大恩。”

元休淺淺地抿了一口茶水,笑道:“二哥今日有事脫不開身,囑托本王代他前來捧你們夫妻的場。”将茶碗放在桌上,元休打開随身的折扇,搖了幾下又淡淡說道:“本王會轉達你的謝意。”

劉美有感于皇威浩蕩,一時緊張的仿佛不會說話了般,只恭敬地拜了一拜,未有開口。

一旁的趙普忙陪笑道:“奴才前些年奉命去南方買茶時得過劉美幫助,如今他們夫妻二人進京尋到奴才,奴才鬥膽向瑞王爺求了恩典,瑞王爺說既是受了人家的恩當是要還的,這才命奴才找到了文心樓的老板,說是讓劉美夫婦在此唱上一曲,其後就看他們的造化了。”

元休自顧地搖着折扇,閉目似是休憩,趙普和劉美相視一眼都不敢再有言語。

樓下響起老板客套的寒暄,元休依舊微閉着眼,一陣的安靜過後,只聽“咚”的一聲,那聲音似是敲進了元休的心裏,緩緩地睜眼,聽着接下來細密的緊湊鼓聲循循漸漸地響徹在耳邊,一道清脆的女聲如清泉從山澗中迸出般緩緩唱起,唱詞兒伴随着鼓槌敲擊在鼓面的聲音萦繞在元休的耳邊。

他握緊了扇柄,腦海裏閃過街頭那個紅衫女子,自那以後他每天都到那家雲吞鋪子,可他再也沒有見過她。她已為人婦,他知道他不該總是想她,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她總是能悄無聲息地出現他的夢裏,夢醒之後他是更長久的悵然,日複一日,他覺得他肯定是得了相思病,發了瘋一般地思念一位別人的妻子。

下意識地看向恭立在一旁的劉美,他微微側着頭似是很想看一眼簾子外的景象,他的側臉上雖有淺淺的青色胡渣,可面容卻是極幹淨的,再看向他的衣衫,粗布麻衫,顏色也有些陳舊可沒有一絲褶皺,應是洗過之後仔細熨平過的。

會是她麽,樓下傳來的聲音像極了她的,她也是唱詞兒的。眼前閃過一道亮光,元休突然起身大步地踏出了雅閣,琉璃珠簾一陣嘩嘩亂響,像極了此刻他的心情,歡快而又淩亂。

樓下的臺子上,那人一身青色衣衫,绾着婦人發髻,身子輕盈地在舞臺上轉動,手中的鼓槌随着她的轉動在不同的鼓面上敲出不同的音調,是她,真的是她,元休覺得他的世界裏那朵含苞待放的花兒在這個時候開出了最豔麗的顏色。

趙普和劉美都是一臉擔憂懼色,惶惶不安地站在元休的身後,他們不知眼前這位大元朝的三王爺固王是不是生氣了,畢竟固王爺很少如此的失态。

一曲終罷,文烏雅的額頭上已經是沁滿了細汗,她的胸膛不斷地起伏,掃視着大堂內的人,當視線停留在二樓時,她嘴角的笑容緩緩溢開,兩只眼睛也笑彎成了兩道月牙,那裏有她的相公,她發誓要和他白頭終老的愛人。

元休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沒有了,她的笑容像是陰天裏的太陽照亮了他內心的陰霾,溫暖而又親切,即使那笑容不是給他的。

“哥……”

文烏雅把手裏的鼓槌放在鼓面上歡快地朝着二樓跑來,她青色的裙擺像是出淤泥的白蓮緩緩綻放,一路開到了元休的身前。

劉美驚懼不定地扯過文烏雅一并跪了下來,叩地顫音道:“賤內不懂規矩,還望王爺恕罪。”

文烏雅被迫跪地垂頭微微側了臉不解地看向劉美,他鬓角的汗珠順着他的臉頰成股的流下,眼前的這人是誰,怎麽會讓劉美驚吓成這般。視線移向身前的那雙月白色的長靴,那雙靴子離自己不到三寸,其上用銀線修的騰飛龍身清楚地連鱗片都可看清。

龍乃皇室之人才可用的圖騰,他的身份不言而喻,文烏雅有些惱恨自己的魯莽無知,若是沖撞了眼前這位貴人,她和劉美以後怕是再也別想在盛京唱詞兒了,說不準整個大元朝他們都別想唱了。

文烏雅幾乎将身子蜷成了蝦子狀跪伏在地上,身子有些輕顫。趙普見此也摸不準元休的脾氣,不知自己該不該在這個時候為劉美夫婦求情,只垂首站在一旁舉棋不定。

“無妨……”元休淡淡欣喜地剛伸出了手,就聽身後的趙普上前道:“王爺大度,奴才這就打發他們走。”

“還不快謝恩退下。”趙普斥責了幾句就匆匆地催促着劉美和文烏雅退了下去。

文烏雅吓得未敢擡頭只站在劉美的身後,随着他下了樓。元休目光随着文烏雅的身影直到轉角看不見了她,她認出他了麽,應該沒有把,她都沒有擡頭看他一眼,想至此,元休的臉上慢慢地爬出了落寞神色。

樓下的舞臺上,那些大鼓正在被人擡走,元休看着鼓面上的那雙鼓槌,緩緩說道:“命人把那雙鼓槌送到我府上。”

趙普一愣,忙偷偷看向元休悻悻然的模樣,再憶起他初聽文烏雅唱詞兒時的反應,恍然大悟,那文烏雅雖沒有國色天香的美貌,但清秀絕麗毫不做作倒是有的。

“奴才這就去辦。”趙普輕舒了口氣,臉上的笑意慢慢地堆積,摸準了這些主子們的心思可比什麽都重要。

“王爺若是喜歡聽,奴才就讓劉美夫婦到王爺府上唱上幾日。”

雅閣之內,趙普在元休的杯子裏滿上茶水,掃了一眼桌子上的一雙鼓槌,笑着說道。

“不用了。你只囑咐文心樓的老板莫要違了二哥的好意怠慢了他們二位。”他不知道若是她到了他的王府可還會那般肆意灑脫,是不是會像剛剛這般惴惴惶恐,既知道她在哪裏,那他就天天來看她好了,王府,他怕會毀了她那樣爛漫的笑。

“你說剛剛那位是王爺?”文烏雅驚得嘴巴都微微張開了些,随即又是更大的後怕,忙跑到劉美的身邊,拉着劉美的衣袖道:“那會不會連累了哥啊,我那般的無禮,定是沖撞了那位王爺,以後我們會不會不能在這裏唱詞兒了。”

文烏雅愈想愈怕,若是她不能唱詞兒了,那要怎麽養活他們兩個人呢,劉美會不會因為這個不要自己了。

“別怕。”劉美看着要被急哭的文烏雅,呵呵笑了出來,摟住文烏雅的肩膀,輕輕地撫着文烏雅的後背,寬慰道:“我看那位王爺是個和善的人,他剛剛沒有怪罪,應是無事的,別怕了,就算我們不能再唱詞兒了,我還會些打些銀器,總歸能養活我們的。”

文烏雅緊緊地攥着劉美的衣衫,她不想讓劉美去打銀器的,那活兒太累,她舍不得他那麽累。

“呦!打擾二位了?”房門被推開,趙普看着匆忙避開的兩人,笑着走了進來。

“沒有,沒有。趙大人,王爺沒有生氣吧!”劉美忙倒了一杯水遞到趙普的面前。

趙普看了一眼文烏雅,她的眼裏還存有淚花 ,果真是我見猶憐,他似是有些篤定固王爺是看上這位有夫之婦了,看慣了那些嬌滴滴的大家閨秀,偶爾來個素菜清茶也是別有風味的,“沒事,王爺豈是心胸狹隘之人,王爺交代了,你們二人只管住在文心樓,日常費用均由固王府支付,若是二位哪日不想在文心樓唱了,只管向老板交代一聲就可。”

劉美和文烏雅相視一眼都是倍感意外,不敢相信天下豈有這等好事,“請趙大人代我夫婦二人叩謝王爺恩典,這些散銀算是小人孝敬趙大人的。”

趙普看了看那些碎銀,抿了抿唇,搓了搓手掌還是拒了回去,只笑道:“劉兄弟這般便是見外了,你們夫婦只要謹記王爺的寬恩就成了。時辰也不早了,我還要伺候王爺回府呢,就不多逗留了,告辭。”

送走了趙普,劉美迫不及待地一把摟住文烏雅的後腰,抱着她轉了好幾圈,高興地道:“烏雅,烏雅,我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烏雅,我好高興,等我們攢夠了錢咱們就賃一間鋪子做銀飾生意,你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文烏雅咯咯的笑聲伴随着劉美爽朗的笑聲回蕩在這間不大的屋子內,還未走遠的趙普頓了步子,扭身瞧着那間緊閉的房門,搖頭嘆了一聲,步子也變得沉重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