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過去了,齊歌已經兩鬓泛白,從一個不更事的少年熬到了禦前總管的位置,而面前之人,卻還依舊是當年清芬流霞、朏魄初放的模樣。

闇澹迷霧中,他那件紫晶海珠百鎏雀婆娑華服灼眼刺目,那是大梁帝國只有身居側王的人才能夠穿着的禮服。

瀚海海底的千載海珠,蒼梧山峰的萬年紫晶,百只鎏金色孔雀羽翼織成的華服,穿着在這天下間獨獨一人身上……

勾魂攝魄,只是輕輕一眼,便令人終生難以忘懷。

若是平心而論,這常側王對自己是極好的。

當然,還有皇子晟,也就是如今的——大梁帝王。

那時皇子晟雖說是嫡長子,但以常明漣受到先帝寵愛的程度,替換皇子翰為太子似乎也并非難事。先帝遲遲沒有冊封他為側王,想必是早已動了誕下第二子再立為男後的心思,這是大梁千古未有的隆寵奇談。

那時他們年華正盛,總覺得來日方長。可……未料想,生命的隕落,太快了。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過凡人一軀而已。

不過短短幾個平凡的日夜,一切,都被歷史抹去了。

一場妒殺之後,長燕宮裏從此二十多年……幹幹淨淨,毫無生息。

齊歌停了半響,又朝着那影子走了前去,他望着那影子,沒有踟躇,慢慢的,穿過了那股日光下的迷霧。随着步伐,緩緩的,擊透了那個身影。

人與影交織穿透的一刻,齊歌不堪的閉上了眼睛。

冤屈……萬古難贖的冤屈啊……

晝夜交替,在這清遼皇宮中,恒久有那永夜不寐的冤魂……

紀連晟坐在桌前批折子,燈燭跳躍,帝王的生活其實千篇一律枯燥繁重,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均是如此。

對比平日,今夜有些不同的,是紀連晟突招了顧铎來,有事詢問。

顧铎還從來沒有在深夜裏陪着帝王這麽一一審吏部的折子,緊張又興奮,目光閃的比早朝時還精神。

這麽些年後,皇帝終于開始大刀闊斧對朝臣做調整安置了。

幸事、幸事。

身為兩朝重臣的顧铎很清楚,皇帝意在大權獨攬就必然搭建自己能與母後抗衡的臺班子。郭太後雖說常日人在後宮,對這前朝權柄可是從沒有放松過。

兩虎相争……?顧铎琢磨着:呵呵,不,是龍虎相争。

“陛下……真有意派璋王封疆?”

合上最後一本複議的折子,夜已經深的厲害,顧铎在皇帝身旁正襟危坐,身板兒筆直的一看就不負太學儒士虛名。

紀連晟不置可否,只是看他。

顧铎面有疑慮的謹慎谏道:“璋王不比其他諸王,曾帶兵北上,戰功赫赫,若是真這麽一去……”

皇帝和璋王之間這池子渾水,沒有人敢輕易去趟。不過是個拿着俸祿糊口的飯碗罷了,誰還真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紀連晟心想這顧铎還真是個老實人,別人避之不及的話題,他張口就來。

“你怕放虎歸山?”

紀連晟笑笑,從椅中站了起來,走到桌前,伸手輕輕擺弄着山石架上的一盆迎客松。

“陛下……”

顧铎一聽就知道紀連晟心裏也是清清楚楚,剛想勸,只聽皇帝道:“你并不了解璋王。”

嗯……?顧铎盯着面前清癯卻掌管天下的帝王。

“知道……怎麽讓他不反?”

紀連晟的目光落在那盆小松嫩葉上,這松枝為避石而盤旋虬曲,卻從來不怕浮雲蔽日。

顧铎在想對策,這麽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璋王,誰又能輕易動他一動?

“對他好。”

紀連晟看了顧铎一眼,說的氣定神閑。

顧铎被皇帝的目光所震懾到,連忙幾步走到紀連晟身前跪下,道:“請陛下賜教……”

“不過是個外強中幹的人罷了,他若是真想反,早反了,根本不必等到現在。”紀連晟語調淡淡的,波瀾不起,似乎不像是在說一個翻手就能将自己置于死地的人。

“陛下兄弟情深,但……”顧铎明白紀連晟的意思,但還是心存諸多顧慮,畢竟縱虎璋王封疆,放任做大,來日再想制約他,怕是……

紀連晟知道他想說什麽,頓了一下,不可察覺的微微一嘆,說道: “若真是兄終弟及,也未嘗不是好事……”

“陛下!”顧铎猛擡頭看向了紀連晟。

紀連晟看似十分疲倦,擡擡手,輕道:“晚了,今日的諸多事情你去安排,退下吧。”

顧铎還想開口,卻被皇上淡漠的神情剎了住,叩首行禮後,便只有速速退下。

殿中于是又只剩下紀連晟一人,他環顧四周,完全不見齊歌的影子。

這可不像齊歌,他歷來……

紀連晟掀開海珠簾走出了昭耕殿,門口伺候着的宮侍立即就跪了來,“陛下,您是要……?”

“齊歌人呢?”

庭院中,月色皎然,正是浮香流沉。

那宮侍神色慌張,有些吱唔,似乎他并沒有料到皇帝會這麽快出來,不像平常還需多半個時辰。

紀連晟見那宮侍的神情,便知齊歌定是在做什麽事,但他從來不會在夜裏離自己太遠,打小就是如此。

他不為難那小宮侍,而是沿着長廊自己直接向昭耘殿後的守房走去。

剛走到殿屋的轉角處,就隐隐看到一抹火的光亮。

一探究竟,紀連晟走了過去。

他的步子很輕,以至于沒有聲音,蹲在牆角撥弄着火堆的齊歌似乎也太過專注,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人在走近自己。

齊歌右手拿着一根銀杆,面前的一小堆餘灰中火苗在淡淡暗去。

齊歌眨了眨眼睛,伸手一撥那灰堆,突然看到一個人影正斜在灰堆上。

他吃了一驚,一轉身,更是驚吓的要昏了過去!

皇帝就靜靜站在他身後,正看着他在做什麽。

“陛下!陛下——!陛下……”齊歌也不知自己口中在說什麽,有些語無倫次,紀連晟幾乎就從不來這守房,今夜是怎麽了?

“在燒什麽?”

紀連晟的聲音冷的駭人。

宮中嚴防走水不可随意燒火,這是莫大的禁忌,身為總管,齊歌不可能不知道。

齊歌已經知道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錯,被皇帝逮了個正着,人都驚碎了。若不是怕皇帝随時喚自己伺候,他實在該出宮做這件事。

見齊歌不敢答,紀連晟上前伸手拿過齊歌手中的銀杆。

他看了齊歌一眼,在大梁宮中只有燒祭品才會用這種銀杆辟邪,難道他是在給父母燒……?

紙錢一撥開,那地上向西所開的一個“常”字赫然入目。

紀連晟目光一沉,“啪”的将那銀杆摔在了齊歌的臉前,斥道:“活膩了?”

二十多年宮中所有人都在避諱的姓氏,就這麽不期而遇的跳入了紀連晟眼中。

“陛下!齊歌大錯!”齊歌也不知是懼怕皇帝責罰,還是委屈,還是愧疚,一股腦情緒湧了上來,竟哭着道:“實在是……于心難安,怕這宮中有不幹淨的東西,招惹了……”

他自然不敢說“招惹陛下”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但他的心中卻恰恰是這樣擔憂的。

當年常明漣一去,紀連晟就莫名病了很久,郭太後總怕幽魂纏繞向唯一的兒子索命,對紀連晟的飲食起居照料的慎之又慎。

這些,都是齊歌親身經過的,他自然比旁人多一分擔憂和謹慎。

紀連晟見他的神情,也明白齊歌做這些并非為了他自己。

齊歌有時候這份憨厚和忠良,說到底才是紀連晟這麽多年,最看重的東西。

他輕輕嘆了一聲,沈聲說道:“那人若是泉下知你有這份忠心,也該瞑目了……”

齊歌擡袖抹了抹眼睛,哽咽着道:“奴才該死!真是……唉……”

“不可再犯”紀連晟警醒了他一句,突然覺得胸口十分不舒服,轉身就向昭耕殿走去。

剛走了幾步,紀連晟的臉色就已經變得煞白。

他不想任何人睹見自己這幅模樣,腳下便更快了。

帝王儀态從來安定泰然,因此紀連晟沒有跑的習慣,待他疾步回到殿中,一扣門板,胸口裏已經難以抑制的湧出了什麽。

他掏出帕子捂住嘴,猛的咳了起來。

誰知,咳的太過劇烈,紀連晟瞬間就站不住了,貼着殿門的裏側滑了下來。

月白色的鍛帕裏,猩紅血跡斑駁刺目。

紀連晟睹見那帕子裏的血,頓時一仰頭,狠狠“咣”的一拳向殿門上砸了去。

第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