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欽哲一眼望過去,那織袋中幾根禿枝依次擺放的很是整齊,像是在列隊等待着被救贖呵護一樣。
他覺得這人的語氣頗為友善,自己本就在慈恩宮搗杵養花石些許日子,接觸的花草已然不少,不過是個順手人情,何樂不為?
再說,慕容欽哲打小就喜愛親近自然。
大自然總有一種難言又震懾心魄的力量,或澎湃激昂、或溫婉幽柔。置身其中,萬物的神靈都似乎能夠相互通達。
人間世事幻變,花草樹木靜觀。
這種無言的覺察,很多時候并非凡心能夠體會。
靜心氣兒不是件容易的事。
尤其是紅塵熙攘,奔波來往者皆有所圖,無欲無求心無妄念,此番大智悉難修煉。
命運看似一步步向前将慕容欽哲推向了絕境,又同時,用一種別樣沉靜慘淡的方式滌蕩着他的心性。
不驕、不躁。
不疑、不棄。
日升日落中,他與花草樹木為伴,靜靜的體察着點點滴滴時光的流逝。同時,也在反省着自己這些年所走過的路,遇過的人。
孰對、孰錯。
孰真、孰假。
或許對錯難辨,或許真假無妨,或許生活本來的面目就是洞察無常,接受一切不堪。
那又如何?
他只不過是個天地間渺小的生靈罷了,所有的貪嗔癡都往複于呼吸之間,以死亡終結一切。
在經歷了這麽多劫難又死而複生之後,命運撥開一切塵沙遮擋,在慕容欽哲的心尖兒上,深深的、深深的刻下一個道理——人生至幸,莫過于善待自己。
對,也要同時,善待其他生靈。
即便只是幾枚不起眼的枯枝,小小的軀幹裏面,或許蘊藏着人所不可企及的勃發生命力。
“我來看看……”慕容欽哲拿起右手邊的帕子擦了擦手,起身走了過去。
齊歌看着他走向自己的模樣,忽然之間,他眼中似乎閃過一個影子。
那影子分外模糊,于是,齊歌在記憶裏不停的打撈着這一閃而過的似曾相識。
他像誰……?
雍容出塵的氣質,端莊寧雅的心性,還有……與其它幾位男妃完全不同,清晰淡泊的聲音。
發梢下的那塊燙字,完全遮蓋不住面前之人從頭到腳散發着的光輝。
腳上的鐵鏈看似将他鎖定在了狹隘惝恍的方寸裏,但只要看一眼那雙清清明明的黑色眸子,便知道,這世間沒有什麽能束縛住他的心。
那顆心,早已超越了腳下這片劃地為牢的咫尺空間。
“嗯……,還好”慕容欽哲提過那織袋,仔細的看了看那幾枚枝幹,微微笑了笑,道:“雖然葉子脫落了,根須也掉了,但這枝幹還是很硬朗的,我來試試看,興許能救活……”
齊歌聽了一着急,道:“不能興許,要必須。”
皇帝的囑托他可不能搞砸,紀連晟既然看中了讓慕容欽哲養這幾株九重葛,那就必須養的重新郁郁蔥蔥才行。
慕容欽哲聽他這麽一說,似乎也被逗樂了,“公公,這花兒,很重要?”
齊歌幹咳了一聲,自然不好說明,于是顧左右而言它的道:“還請慕容公子多費心啦。”
慕容欽哲審視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将那織袋提到水槽旁,一一拿了出來,用手指輕輕刷洗着那已經不剩多少根須的根部。
齊歌端詳他的動作細致認真,不知怎的,也便幾步走了過去,想看看他準備怎麽處理這幾枚枝幹。
華彩錦玉,富貴無極的清遼皇宮中,大概沒有人會在意這幾株毫無用處的小小枝幹。
世人皆愛花開時,誰人何曾憐敗枝?
可偏偏,皇帝在意。
偏偏,慕容欽哲也竟會在意。
念頭跳到這兒,齊歌頓時領略出了皇帝的意圖,他是要試試慕容欽哲這個人,以一種最平凡不起眼又必須具足耐心的方式。
“公公,這是什麽花兒?”
慕容欽哲專注着清洗花枝,也不擡頭,只是輕輕問道。
“這啊,呵呵,這是幾株九重葛。”
齊歌如實答道,他也不知道慕容欽哲是否曾經見過這種花兒。
九重葛?……
慕容欽哲眉間稍稍一定,略略想了想,嗯……果真是沒有聽過,也沒有見過。
齊歌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并不熟悉這種花,也倒是尋常,他本就生長在大漠裏,怎能輕易見過這南番上貢來的花?
“這東西啊,嬌貴的很,是南番的特産。前幾日不過一陣風雨,這葉片兒,呼啦啦的掉……”
“哦?”
慕容欽哲将洗淨的花枝抱到了樹下的案臺旁,不過幾步的距離,腳下的鐵鏈嘩啦啦的摩擦着響。
齊歌只覺得和他對話不緊不迫十分舒坦,倒也是心甘情願多在他身邊看看他的言行舉止,也好更多的了解面前的人。
“它們需要的是陽光。”說着,慕容欽哲擡起頭,目光尋索着太陽此刻的方向。
已經将近正午了,日光灼熱且熾烈。
慕容欽哲沒有見過九重葛開花的模樣,甚至無法想象這些枝幹長成、開花的一幅畫面,但或許,這就是一顆種子所為人帶來的祈盼和希望。
太陽的光芒被一片雲所輕輕遮擋,透過那并不細密雲層,慕容欽哲只覺得日光似乎變得好似昨夜的月光一般。
風,又一剎将那琴聲捎到了他的耳旁。
“公公,這宮中夜裏有琴聲……?”
慕容欽哲望着太陽,并不看身邊的齊歌,也不知為何,毫無頭緒的問了一句。
齊歌聽罷,目色一震,愣了愣,才佯裝不清楚的回道:“琴聲?……什麽……琴聲……”
慕容欽哲的聲音輕薄的好像那一片雲,拂過就沒了任何痕跡,他像是在問齊歌,又像是自言自語。
“對啊,琴聲……很美……很美的琴聲……,公公沒有聽到麽?”
有些人是永遠束縛不住的,因為他的靈魂從來都盡享自由。
齊歌聽的頓時身上汗毛豎立!
他下意識的後退一步,立即截斷了慕容欽哲的感嘆,道:“慕容公子,在下還有事在身,這幾株九重葛還輕您多多費心……”
說罷,轉身快步向着院門走去,幾步就将慕容欽哲遠遠扔在了後面。
剛一出門,齊歌一揮手,便揮來了那早就候在院旁的小宮侍。
“你昨夜在這宮中聽到琴聲了?”
齊歌臉色鐵青,完全不像初初入這院門時氣定神閑的模樣。
“沒有啊——,哪有,祖宗,昨夜小的不是陪着您一直在昭耕殿外伺候麽……?”
齊歌緊抿住雙唇,帶着随從快步往回走,像是要擺脫什麽,生怕自己被纏住一樣。
琴聲……?
夜裏……?
這宮中已然多年夜裏沒有琴聲了……
上一次有的時候……
他懵了一下,目光一跳,突然想起方才他初見慕容欽哲的時候……自己眼中的影子。
似曾相識……?
和誰……似曾相識?
齊歌奔走而出慈恩宮的殿宇,在宮中的石板路上疾步而行,向前望去,遠處一座宮殿的牌匾,似乎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在那牌匾之下,一個早已消失了二十多年的影子也一點兒、一點兒的清晰了起來。
常明漣——
是他……?!
怎麽會是他……?
齊歌猛的站住,深深吸下了一口差點兒嗆死自己的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