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

慕容欽哲沉默了片刻,終于還是用手指輕輕的拆開了那疊卷宗。

雖然他沒有看紀連晟,但,他似乎可以清晰的感覺到,皇帝的目光一直就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一定在觀察自己,一定,也在從舉動中解讀自己。

拆開卷宗的封頁,裏面的內頁中還帶着工整的橘色皇家封泥。

那封泥上赫然拓着一個“梁”字。

皇帝吩咐下的事情,這仆從們辦的可真是仔細又妥帖,慕容欽哲心中暗暗嘆道。

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讓這些人将這過往的所有事情,查驗的清清楚楚?

苦笑,卻無法遁逃。

過往的罪業,他必須承受。

慕容欽哲拿掉封泥,一頁一頁的翻看着這卷宗中記錄的屬于自己的過往故事。

他何時出生,在哪裏出生,在哪裏長大,他的先祖是誰,他的部落為何被滅亡,他是如何跟着大梁征戰的将領到的清遼城,他在清遼城住過多久,在哪裏住,又于何時逃回到了大漠中,他寄居在慕容部改名換姓,重進大梁皇宮的種種都歷歷盡數……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的全部記錄在這密檔之中。

皇帝的犬牙果然名副其實,挖地三尺将他的歷史翻查的纖毫必現。

這卷宗說雖然沒有提及紀連翰的名字,多有隐晦,可但凡串聯起所有的蛛絲馬跡,他曾經愛過的人根本無可藏匿。

人的記憶,有時候,是不能夠拿出來晾曬的。

就如同人心中最幽微之處的隐秘,對于這種隐秘,任何的窺測都是一種亵渎和冒犯。

慕容欽哲近來身子本就變得十分敏感,此刻跪在地上翻看着這些曾經纏繞他心神的往事,不知怎麽的,背上霎時又熱又涼,一波又一波的潮汗,全身異常的不自在。

殿中靜的出奇,皇帝審視着慕容欽哲的舉動,卻不發一語。

直到他看完那卷宗中的最後一張,寂然落寞,紀連晟才道:“燒了吧。”

“……?”

慕容欽哲擡起頭,看紀連晟十分自若的神情并不像是說笑。

但……為什麽?他查自己難道不就是想知道自己的過往?他讓自己當着他的面查看這卷宗,不就是有意要震懾自己……?為什麽……?燒了……?

這些足以至自己于萬劫不複境地的證據,難道就這般輕易的一筆勾銷……?他究竟知道其中多少……?還是完全……沒有看過……?

為什麽……?

慕容欽哲清明的雙眼中映透着困惑。

“燒了。”

紀連晟沒有多言,淡淡兩個字,齊歌便連忙将那火盆端的離慕容欽哲更近了些。

慕容欽哲此時此刻,不知道該說什麽。

或許一個人不知該說什麽的時候,最好的選擇,也就是什麽都不說。

緘默,是一種中性淡漠的無可奈何。

即便如今他已經完全煥然一新的生活着,他依然無法改寫過去時光中的自己。

兩人也不知已經這樣虛耗了多久,只是慕容欽哲跪的久了,身子竟然覺得有些不支,他略略一側的身子斜着挨靠在了光潔的地板上,手指夾出那卷宗中一張一張帶着字的信息,放入火盆中,看着它們逐一的燃燒起來。

相愛的人可以形同陌路,

陌生的人可以同床共枕,

感情,一段一段,終需理順,

且,付之一炬。

這段話是曾經在大漠中遇到的一個癡人說過的。

記得,他眉間似有一分雪,瑩白透亮,長發披散的坐立在篝火前,出奇的淡定又輕然,表情上沒有任何起伏,只是靜望着手中祭祀燒透的黃紙,像是對着什麽人,又像是對着天地神靈,一遍一遍的重複着這口中的句子……

情,是一把可以誅心的劍。

愛恨苦海中糾纏,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

皇命不可忤逆,慕容欽哲于是在他的注視下,燒完了所有卷宗中記錄在案的東西。

殿中的溫度熱燙的炙人,惹得紀連晟不耐的咳了幾聲,慕容欽哲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默默的再一次匍匐于命運的判決。

帶着字跡的紙,燒透的了,也就焚燃成灰,跳躍的火焰又一次有意無意的鍛造着人的神靈。

紀連晟似乎看出慕容欽哲被折騰的十分不适,他走了過來,輕輕扶起了慕容欽哲。

這本應該是一個讓慕容欽哲感覺到溫暖的手,但……此刻他卻全身異常的寒冷。

“陛下……”

慕容欽哲略略擡起眉眼,輕輕的道。

像是有什麽東西一砰就會碎一樣的,小心翼翼。

紀連晟見他欲言又止,深知他此時此刻惶恐的心境,但自己實在無意懲戒慕容欽哲。

過去,都過去了。

即便他查慕容欽哲的一切,确實想掀開迷霧将這個人一看究竟。

可是真當見他在慈恩宮宴席上以舞明志的一幕時,曾經的動機都煙消雲散了。

皇帝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牽着慕容欽哲向自己的內殿走去。

登基這麽多年,這宮中還從來沒有其他人在昭耕殿入寝,今時今夜,紀連晟為慕容欽哲一人,開了這破天荒的一例。

兩人寬下輕裘衣帶,一并在寬大的床榻上躺了下來。

火光輕輕的燃撥,發出“滋滋”的微微響聲,便是這偌大宮殿中除了呼吸之外唯一的調劑。

趁着幽明回轉的火光,紀連晟将枕邊人看的越發清晰,他的輪廓,他的眉眼,他從鼻梁到嘴角的每一處枝微末節。

他擡起手,觸摸着他耳鬓若墨的發梢。

真的很難想象,面前的人,竟然在孕育着一個生命。

“陛下為什麽不看……?”

兩人又靜了許久,忽然慕容欽哲緩緩的問道。

他撫上紀連晟的手臂,那淵藍色的睡衣像水一樣柔滑。

紀連晟聽他這麽問自己,微微笑笑,道:“曾經,是想看。但朕喜歡那句「我只活在當下」。”

說着,他攀在慕容欽哲的身上,望着他,像是完全沉溺在他展現的神情裏一樣,接着,他吻上了他的眼睛。

皇帝的唇,有些涼,抑或是慕容欽哲的雙眼本就太過炙燙。

“有句話叫做——難得糊塗”,紀連晟說着稍稍一頓,伸手拂過慕容欽哲的大腿根處,将有孕的他緊緊貼在自己懷裏。

皇帝笑笑道:“朕怕……若是太精明了,就會略過幸福。”

—— 第五卷 完 ——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