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河的水波輕緩的拍打着河岸,岸邊上的細沙被陽光灼的透亮,暖洋洋的一片,合着柔潤的風,此刻讓人心曠神怡。
水流,又是時光。
向東而去,從不回頭。
江上悠悠去意無休,人間葳蕤醉中忘身。
慕容欽哲望着面前的帝王,只聽他輕輕地問道:“若是時間能夠倒流,你想回到過去麽?”
若是時間能夠倒流,你想……回到過去麽……?
若是……時光……能夠……
不——
慕容欽哲這一夜坐在窗邊燈下,細細的咀嚼着那一日紀連晟說話時的神态和姿勢,還有……那不同尋常迷人的聲音。
他的聲音總是很溫和,溫和之中帶着一股若光似的明亮。
他真的只是在問自己,若是時光倒流,是否想回到過去麽……?
還是……他已經知道了什麽?
這天下之大,他麾下的觸角無所不在,究竟有什麽自己的往事連同記憶能夠真正焚盡般的遁逃……?
一如這臉上的疤痕……
有些東西,刻下了,便是刻下了。
終此一生,再也揮之不去。
紀連翰是他的弟弟,而自己和紀連翰的往事一旦被翻了出來,眼下這來之不易的處境又将如何……?
慕容欽哲想着,想着,努力一點點變得坦然。
好像這腹中的小生命,無聲無息的在給自己注入力量和信念一般。
過去,都過去了。
即便皇帝知道了一切,那也,都過去了。
不是麽?
慕容欽哲望着面前燭火,透過燭火中閃耀的燈芯,像是在那火光中,又一次見到了紀連晟在河邊時的神情。
愛,是包容不了欺瞞的。
這幾乎是一個普世真理。
人與人,無論哪種情誼之間,一旦有了信任的裂痕,也便再也難以複原如初。
即便費勁心神補救修複,也依然會留下莫大的陰影……
經過這麽多年,這一切,慕容欽哲都明白。
就好比紀連翰曾經為他的利益,翻手就至自己死地一樣。即便他再捧着心來懇求原諒,他們之間也回不到過去了……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若是他知道一切……
慕容欽哲輕輕的嘆了口氣。
他心中像是有些什麽東西被狠狠的壓住一樣,掙紮攪動的幾近窒息。
難道他是懼怕?不像……
那……?難道他在心疼紀連晟的感受……?愧疚自己不能坦誠相告曾經的過往……?
皇帝在意這些麽?在意麽……?
慕容欽哲一遍遍的問自己,以至于他在下意識中站了起來。窗外的天色已經黑透了,這個時辰宮內各宮都已經安歇了,他卻莫名的想見一見紀連晟。
只是不知道今夜皇帝是否在寝宮歇着,還是會在……別的地方……?
畢竟這宮中太大了,大到映襯的出一個人的渺小,和一個人專情的荒誕。
沒有過多的猶豫,披上披風,讓曲六掌上明燈,慕容欽哲便匆匆的去了。
一路上,燈影搖曳,踏着青石板路,慕容欽哲腦中一片空白。
他似乎有傾吐的欲望,什麽都想說,又似乎……心中千千萬萬種纏繞,一句都說不出口……
可深夜要見陛下畢竟是需要理由的,他該怎麽說?即便紀連晟已然對自己極好,可他畢竟是這宮中最尊貴、亦是主宰一切的那個人。他注定不可能容忍欺瞞。
就這麽想着,慕容欽哲已經走到昭耘殿前,腳步一踟蹰,心下猛的一跳,連到了腹部中好像也有了一股莫名的感覺。
慕容欽哲站在昭耘殿外,曲六見他一路快步,到了這裏反而顯得遲疑,心知他拿捏不準夜裏來見陛下是否合适。
“少使,不如您站在這兒,容奴才去通禀。”
曲六在宮中摸爬滾打些許年,這察言觀色的本領自然早已爐火純青,再者,他去長年殿之前本就一直侍奉在紀連晟身邊,昭耘殿的轄境自然十分熟悉。
說罷,便一溜煙兒進去通禀了。
慕容欽哲像是一個局外人一般,站在殿門前,心中泵動的彷佛都能聽見那屋中夜漏的聲音,從頭至腳輕輕的,似在非在,彷佛那璀璨夜空中的繁星灑落,溶溶一身,早已嵌入銀河。
這樣不知究竟過了多久,約莫有一炷香的時間,曲六才走了出來。
慕容欽哲一見他的神情,心中便有了大概。
“陛下請少使進去”曲六恭敬的伸出手,一彎腰。
慕容欽哲斂了斂披風,踏進了昭耘殿的院落。
不遠處殿門前,齊歌立在那裏盡職侍奉,襯着燈火,見是慕容欽哲夜裏來了,趕忙上前。
“少使,您慢些……”
夜路難行,齊歌生怕他折損了身子,畢竟慕容欽哲現下已經不同于往常。
他輕輕伸手一扶,慕容欽哲卻淡淡的道:“總管大人不必多禮……”拂開了齊歌的手,他實在還不習慣任何人對自己這般有意的呵護。
齊歌臉上頓時有些尴尬,卻也瞬間平複了過來,他伸手掀起門簾,引着慕容欽哲走進了昭耘殿。
慕容欽哲極少來昭耘殿,因為這本不是後宮應該沾染的地方。
但……他心中的那個人,在這裏。
殿中很安靜。內室的門口放着一口不知道何時運來的寬口三橘色瓷缸,缸中養着蓮花,綻放的開着,不蔓不枝,自有一番江邊素月秋練的景致。
慕容欽哲的腳步頓了一下,像是在整理心中的什麽似的。
他想說什麽……?該說什麽……?
這糾結的滿心困惑和疑慮在進到內殿的一剎,似乎都不見蹤影了……
紀連晟穿着一身绛紅色的閑服,腰間系着一條玉帶,看起來端莊卻也閑适,雍容亦帶着幾分随意,正倚在燭前的長搖椅上看書。
他見是慕容欽哲來了,也沒有起身,只是微微一笑,向他遞出了手。
慕容欽哲有些被他和煦的微笑融化。
皇帝雖然沒有說一句話,但他分明是在告訴慕容欽哲,見他來,自己是歡喜的。
“見過陛下……”
慕容欽哲不能亂了禮節,他行禮,等待着紀連晟的回應。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皇帝沒有回話,身後卻有人有走來,将一疊卷宗,連帶着一個瑩瑩燃燒着的火盆,放在慕容欽哲的身邊。
當這一切妥當就緒的時候,面前的皇帝忽然說話了。
“朕知道你為什麽而來。”
皇帝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不喜不怒波瀾不驚,像是在應對一件極為平常的家事那般。
“拆開看看吧”
皇帝一句話,齊歌便将那疊卷宗交到了慕容欽哲手中。
厚厚一疊卷宗上面還蓋着封印,看似從未被拆開查驗過。
慕容欽哲指尖微微顫動,他似乎預感到了這卷宗之中有着什麽……但,當着紀連晟的面……當着他現在唯一心中所惦念人面前……
難以啓齒的過去和蝕骨慘痛的經歷……
他該……怎麽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