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世人說星空最明亮深邃,那是一定沒有見過你的眼睛。
紀連翰的神思在那雙眼睛的瞳孔裏徜徉着,像是在光中游弋一般,自由舒緩,無邊無垠。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多久之前有過這樣的感受了……
“王爺……,王爺?”
小厮的輕喚聲漸漸将他的神志勾了回來。
“嗯——”他輕輕一嘆,屏息,睜開了眼睛。
窗外的天還黑着,離那蒙蒙亮時還差着稍許,經過一夜的準備,今日也就定然要離京了。
他将那封信函裝進了一個匣子裏,揮手招來了小厮。
“将這封信交給京城‘長為客’的李掌櫃,他會知道本王的意思。”
他輕輕一句囑咐,卻也再并無它言。時下能為慕容欽哲所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不過一句話的功夫,窗外的天好似忽然就亮了起來,抑或只是幻覺……
長夜無盡。
紀連翰挑開目光,注視着那床前最近的一株薔薇,随風蹁跹,遠香淩塵……
那铮铮傲骨盛放在夜色中的樣子,像極了……
想到這兒,紀連翰的心中,莫名一動。
可長年宮這此夜的光景,就沒有這麽悠然了。
太醫跪立在慕容欽哲的床邊,雙眉緊蹙,神色十二分凝重。
這慕容少使下夜裏就不停的呓語,神志混沌,渾身潮熱……侍奉在身邊的仆從們吓壞了,畢竟現在這少使狀況非常,擔負着的可不只是一人。
皇帝夜宿的遲,卻也在清晨時分特地趕了過來長年宮。
皇帝的态度代表着皇帝的心意。
皇帝寵着的心上人,這宮中自然也無人敢怠慢分毫。
或許是因為元妃那一胎,紀連晟心底深處存在着愧疚,總是生怕慕容欽哲這腹中的孩子會招致什麽厄運。
因而,也就分外小心。
皇帝坐在床邊,靜看着太醫為慕容欽哲診治,一語不發。
慕容欽哲像是在幽幽的嘆息,長長的眼睫緊閉着,絲毫沒有轉醒的跡象……
口中卻反反複複的道“不……,不——”
他究竟在拒絕什麽……?朕?還是……從前的過往?
紀連晟連日疲憊,這家裏家外的事都不甚順心,讓人焦心氣燥,不由的輕咳了一聲。誰知,僅一開始,這不争氣的身子卻不停的狂咳了起來。
“陛下!”齊歌就站在皇帝身邊,一看這架勢瞬時慌了,連忙去取藥。
紀連晟面色沉靜,卻帶着顯而易見的惱怒,他一手推開對自己貢藥的總管,喝道:“朕問你要藥了嗎?!”
齊歌見皇帝那副強撐的樣子,真是要記得直跳腳,又萬萬不可頂撞,只能軟下來,勸道:“陛下,……您怎能不進藥呢?”
任何人在對現狀感到無能為力的時候,通常本能的反應都是自責。
在皇帝的世界裏,亦是同樣。
即便,他有殺伐決斷的權力,但他改變不了時間,也,永遠不可能控制命運。
種種錯綜複雜的際遇向潮水一樣湧來,即便身為帝王,他只能一一招架。
賞一時魚鳥忘情喜,令我已忘機更忘己。
這從容悠然的世間之美,于紀連晟而言,總是近在咫尺,又遙遙不可企及。
他厭惡十指上沾滿了別人的命運和鮮血,卻又無法掙脫這種自保的駕馭。
他厭惡這種對于藥物的依賴……
他的身軀和精神,似乎都要被那些看似渺小的藥丸所操縱和擺布。
他是統禦天下的帝王,卻甚至無法掌控自己呼吸!
荒誕——!
“咳——咳咳——”
紀連晟這麽一惱,咳的更兇了,面上都失了血色,一身雍容舒雅的白衣,只将那面色襯的更加慘淡驚人,堅/挺的鼻梁薄淨的透亮。
皇帝的身子稍微前傾了一下,像是做出了巨大的妥協一般,那齊歌手裏供着的藥奪了過來,一吞而盡。
“砰——!”
緊接着,狠狠一甩手,将那藥瓶砸了個稀爛。
屋中的仆從們都吓的屏住了呼吸。
皇帝遷怒這藥瓶還好,要是遷怒于人命……
在所有人戰戰兢兢的狀态中,慕容欽哲微微的睜開了眼睛。
他下意識的就伸手去觸摸自己的肚子……好像……有什麽忽然之間,變得不一樣了……
是不是這個孩子……?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看清了床帳,看清了身旁的醫官,攪動着神志夾雜着睡夢中的一幕幕,潮水一般的向他襲來。
腹中緊随而來的,是……痛……
“唔——”他的腹部已經隆起了,昭示者那個小生命在茁壯的成長。
但……這個生命即将面對着的,究竟是……怎樣……的命運……?
慕容欽哲感覺到異常的無力,他喘了口氣,渙散的焦距,才又一次看到了站在床邊的紀連晟。
是他……
皇帝的模樣,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是因為,他在一日一日的相處中,漸漸走入了自己的生命。
陌生,是因為,他的存在,無法匹敵那曾經翻江倒海置人于死地的記憶。
人的神魂,很多時候,被禁锢在記憶的魔咒之中。
一個“忘”字,參透禪機,不過亦是一個“空”字。
僅此而已。
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事來而心始現,事去而心随空。
世間,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慕容欽哲為自己掙紮而感到莫名的悲哀,意識和潛意識相并行的存在,在撕裂着他的神志。
若方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夢中游走……
他難道,還在思念着他……?
不……
不——!慕容欽哲仰起頭,一口氣掙紮的就要起來。可他沒有力氣,又孱弱的倒了下來。
“陛下,少使的心神十分不安,是否,要用藥?——”
那醫官看慕容欽哲的狀态不穩定,也頓時有些按捺不住的驚惶,因為他深知這面前人對皇帝的意義。
“怎麽了?……”
紀連晟一步上前就将慕容欽哲抱了住,緊緊的護在懷裏。
“……你究竟怎麽了?”皇帝一聲聲的嘆着,将慕容欽哲在懷裏抱的更緊。
像是怕一松手就會失去他似的,他總是這般孱弱的令人憐惜。
慕容欽哲哽咽,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麽。不過一場夢境……
“陛……下……”他輕輕的吐出兩個字。
紀連晟輕輕安撫着他的背,讓他不必說話。他用最大的忍耐和鎮定,一點點的向慕容欽哲注入安定的心性。
有孕的不适,他都可以諒解。
但這宮中的游魂,卻仿若從未消失般的令人感到不安和驚異。
長年宮中夜裏發散的這種香氣,像極了……
紀連晟一手護着慕容欽哲,轉頭對齊歌吩咐道:“将朕的側殿收整妥當,接少使過去,不可有一點大意。”
“陛下?!”齊歌駭了一跳,這可是亘古未有的事情。
紀連晟的神情已然不容許任何人的質疑和抵觸,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
這确實有違祖宗禮法,但眼下看慕容欽哲的模樣,這一胎興許不會很容易。
他想盡可能的保護他和腹中孩子。
“好些了麽?”他抱着慕容欽哲,憐愛的看着他,每一句話都像清泉一樣,滌蕩在慕容欽哲的心底。
柔柔的。
慕容欽哲一手護着肚子,一手輕輕的擡起來,放在了紀連晟的手中。
皇帝一把就接住了他的手。
眼前的這個人,怎麽可以這樣的依賴自己……?
這種溫柔的依賴,讓紀連晟胸中感到莫名的動容。
此生為人,雖是天潢貴胄,他卻從來沒有過這種感受……
或許,他一直就是在等這樣一個人。
他的存在和他的愛,可以穿透所有執手光陰,讓他此生為人沒有任何的遺憾……
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