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 38 章

◎替本王研墨吧◎

流雲霧霭在天幕上輾轉, 簌簌風動,莊相善緊了緊身上絨披,擡眼一看, 望見班純孤身一人坐在如浮水上的湖心涼亭裏,似乎是在發呆。

百花當中, 她最喜歡荷花, 故而公主府遍植芰荷睡蓮, 而凋謝的枯荷敗葉早在幾天前就被清理幹淨了, 只剩下空蕩蕩的清圓水面。

随着剩下的幾步距離被縮短, 她面容上的愁态也越來越清晰, 看得莊相善一陣揪心, 立時擡手拉住了走在前方班紹的外氅, 輕聲叮囑道:“一會見了珍惜,你先不要開口。”

班紹偏頭審視了一眼她的手, 挑眉問道:“為何?”

莊相善松開手,語氣很是不好的回道:“裴六是因為你的緣故離京的,你當然該避着點。”

班紹薄唇微啓,最終卻緘口不言,只沉沉地“嗯”了一聲。

直到走到跟前,心思已飄出上京城的班純才留神到腳步的動靜,看清來人後便慌忙抹了一把臉頰,下意識地起身想要行禮。

随着莊相善按住她肩膀的動作,班紹也淡淡地發話道:“免禮吧。”

班純的眼尾尚帶着薄紅,此時勉強才擠出一個笑招呼道:“皇兄來了, 快請坐, 阿善也坐。”

莊相善看見面前的石桌上放着兩個茶盞, 便用手背試了試離班純遠一些的那個茶杯的溫度, 果不其然觸手生涼。

想到自己也沒有跟裴必徽好好地道個別,她面色也凝重了一分,但面對情緒更加低落的班純時,莊相善還是打起了精神,竭力做出一副灑脫的模樣搭上了她的手背。

“珍惜,雖然裴六剛回來不到一個月就走了,但一年之後,他就又可以回來看你了不是?說不定那個時候又能長高一大截,你就別傷心了。”

班純幽怨地瞥了莊相善一眼,把手抽了出來,向外候着的侍女吩咐道:“換新茶來。”

莊相善和班紹對視一眼,有些尴尬地撓了撓脖頸,再次苦口婆心地勸道:“其實不單是你一人傷心,裴六走了,又沒人陪我玩樂了,我也傷心着呢。其實上京城這邊有我陪你還算好,裴六才可憐呢,自己一個人在軍營裏,吃穿都只能對付,也不自由,你要多理解他。”

莊相善逐字逐句地鋪陳開來,班純就在腦海中想象着她描述的畫面,想到裴必徽在軍營裏吃不飽睡不好的場景,頓覺情難自已,猛地吸了吸鼻子,伸手摸出絲帕遮住了半張臉。

眼看越勸越回去了,莊相善急得連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擱才好了,只能在她背脊上猛地拍了兩下,着急地寬慰道:“珍惜,你別哭啊。”

班純被她沒掌控好力度的兩掌一拍,淚水瞬間就從眼眶裏流了出來,透過絲帕從下颌滑落。

莊相善心下一涼,手忙腳亂地從懷裏扯出絲帕塞到班純手上,同時向一旁看戲的班紹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班紹不緊不慢地和她對視上,微微一笑,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徑直向外走去,到涼亭檐下的時候,駐足回身說道:“珍惜,跟本王出來。”

一聽班紹說話,班純便奇跡般地止住了眼淚,深深納進一口氣,像個提線木偶似的站了起來,亦步亦趨地跟上他的腳步。

他們并未走遠,就在棧橋的另一頭站住了。

莊相善長松了一口氣後,又嘟哝道:“神神秘秘,有什麽不能讓我聽的……”

她也不多糾結,渾不在意地撇了撇嘴,端起了剛送進來的熱茶,揭開蓋碗晾涼。

旋即又把目光投向了旁邊的幾碟精致糕點,拿起一塊由桂花裝點的栗粉香糕,剛送到嘴邊的時候,漫不經心地向外看去,這一眼差點把手裏捏着的糕點驚掉了。

班紹是背對着莊相善站着的,也不知他對她說了什麽,剛才還一臉苦大仇深的班純竟然已經掩口笑了起來。

莊相善恨恨地把糕點塞進嘴裏,又裝作不經意的樣子稍稍側過身子,豎起了耳朵想要聽聽這兩人在說什麽。

可不知是他們說話的聲音太小,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她硬是一個字都沒聽見。

當二人回來的時候,班純已經一掃陰霾,眉開眼笑了。

莊相善看得目瞪口呆,先用手把自己的下巴合上了,又咽了口口水才說:“珍惜,殿下許諾了你什麽好處?我出雙倍。”

珍惜含笑帶嗔地看了她一眼,嬌聲道:“阿善貫會取笑我,這樣的事情,哪裏有雙份兒的?”

班紹也避開了莊相善投過來的探尋目光,坐在一旁但笑不語。

莊相善急得抓耳撓腮,還在想用什麽方法打聽情況的時候,便聽得班紹辭行道:“本王還有公務要處理,得回去了,你們自便。”

他站起身的同時,莊相善身形也不自覺地挪動了一下,她先是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班紹,再看向班純,頗有些欲言又止的味道在裏頭。

這一來一回,班純幾乎是瞬間就明白過來她心裏在想什麽了,相當識趣地開口道:“阿善,正好我也想一個人待一會,你不妨就和我皇兄一同走吧。”

另一邊的班紹已經大步大步地走遠了,莊相善咬了咬下唇道:“也好,那珍惜,我改天再來陪你。”

班純含笑颔首,莊相善立刻起身疾步追了出去,趕上班紹,與他并肩而行。

班紹毫不意外地垂下眼睫,輕笑着問道:“怎麽不多坐一會?”

莊相善直直對上他的眼神,幹脆利落地問道:“我想知道殿下對珍惜說了什麽,怎麽一下就把人哄好了?”

班紹有些好笑地收回了視線,平聲說道:“若是你一問本王便說了,那剛才避開你的意義何在?”

他臉上的表情看似平淡無波,言語之間也在輕松玩笑,但細細聽來聲調卻不甚戲谑。

莊相善實在拿他沒辦法,只好順着問了下去:“那要我做什麽,還請殿下明示。”

班紹沉默半晌,鴉睫開合幾回,緩緩道:“替本王研墨吧,待今日的公務批複完了,本王就告訴你。”

莊相善眼睛轉了轉,有些不敢相信他的要求竟這樣簡單,而後心中便也有了自己的盤算,于是滿口答應了下來。

她原以為公務至多不過數十份,不用多久就完事兒了,當莊相善站到堆積如山的公務前時,算是徹底傻眼了。

“這得批到什麽時候……”

“聖上龍體抱恙,這些政務便都壓到東宮來了。至于時限,今日內就要批完流轉出去。”

班紹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解釋清楚後便撩袍坐下,有條不紊地整理起了桌案上堆着的公務。

不多時,他便把一摞已經批複好的文書随手推了過來,提起筆,邊翻書邊說:“開始研墨吧,侯在旁邊的時候切勿出聲,倘若擾亂了本王思緒,決不輕饒。”

“那還讓我來幹什麽。”莊相善低聲嘀咕了一句,對上班紹不善的目光時,又趕忙找補道:“是是是,殿下手頭上的政事就是最緊要的,今天哪怕是天塌下來了我也給殿下撐着。”

她嘴上雖不饒人,但還是認命似的地走到了班紹右手邊靠近硯臺的地方,拿起墨條開始研墨。

班紹伏案垂首,心無旁骛地翻閱奏折,房中只剩下規律的翻頁聲,一旁的莊相善也老老實實地磨了會墨。

然而班紹落筆寫字的次數遠遠不及閱讀奏章花費的時間多,眼看硯臺已經不能再積墨了,莊相善百無聊賴之下,心思便也漸漸松懈了下來,索性坐下喝喝茶,托着下巴發會呆。

她也時不時地看看班紹在做什麽,然而班紹始終專注在眼前的公文上,沒有分心過一次,除了去一旁拿新的奏章時,連頭也不擡的。

看了一會,莊相善不禁有些自慚汗顏,移開視線時不經意掃過了班紹最開始整理出來的那沓公務,看見最頂上攤開着的一份上,赫然寫着蘇遠的大名。

莊相善認得這個名字,蘇遠是蘇懷的父親,父子如出一轍的心高氣傲,實際上卻并無什麽真才實學,蘇家是憑着祖上蔭庇入仕的,平日裏跟莊家的來往很少。

她知道自己不該涉政的,但架不住好奇心驅使,莊相善接着往下讀了下去。

又看了幾行,她便知道這是個占地官司了,繼續往下看了兩頁,寫的竟都是蘇家近年來不重樣的占地糾紛,洋洋灑灑足有幾千字,叫人觸目驚心。

世家大族利用手中特權奪取土地本是常态,許是因為蘇家知道自己影響力已經式微,是故抓緊了一切機會巧取豪奪,想要盡可能地多留存一些土地在自己手中。

可牽涉波及到的百姓人數之衆,還是令人咂舌。

莊相善很是關注班紹的批複解法,不知不覺間便将一整本奏章都看完了,負責糾彈百官的禦史臺給出的意見是交由察院核實,現場決斷,而末尾拓着太子印玺的地方只有一個字——準。

莊相善忿忿不平地喊道:“殿下,這封奏折恐怕不妥吧?”

班紹擡起頭,深深吐了口氣,無比自然地拽過了莊相善的手,看了開頭第一句,兩人肌膚相貼的時間短到莊相善還沒有反應過來,他便已經松開了手。

“何處不妥?”

莊相善指着那個丹批,一絲不茍地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察院的監察禦史官階只到正八品上,要他直接對蘇家發難,恐怕不是一件易事,殿下身為皇太子,恰恰要給他這個底氣不是嗎?”

“可殿下卻順水推舟,把問題又還了回去,這下監察禦史只怕是即便有心,也無力再做些什麽了。”

班紹放下朱筆,沉靜而又泰然自若地問道:“古往今來,土地兼并之事從未斷絕,蘇家也絕非一天可以處置妥當的,本王分身乏術,倘若不這樣批,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不出所料,莊相善的回答正中他下懷。

“我去,定能讓蘇家吐出不該他們吃下的土地。”

班紹以審視的目光靜靜地看了她片刻,假作思忖了一會的樣子,緩聲道:“看在莊公的面上,魏禦史少不得給你三分薄面,如果你非要去,也不是不行。本王只告誡你一句,對蘇家要謀定而後動,別辱沒了莊公名聲。”

莊相善極其認真而又堅決地點了點頭,拱拱手道:“莊九記下了。”

班紹笑了一聲,不顯山露水地又說了一句:“繼續研墨吧。”

說罷,他便又全身心投入到了奏折上。

交談過後,室內沉寂更甚從前,外面的天色越來越暗,周遭除了落筆翻書聲以外再無其他任何聲音,莊相善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在桃李殿的上課的時候,熟悉而又陌生的困意一陣一陣襲來。

她苦苦支撐了一會,奈何眼皮子越來越沉,過了沒一會兒,還是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綿薄紛杳的秋雨落了下來,天幕已經被烏雲擋得密不透風,班紹仍舊沒擡頭,只沉聲吩咐道:“點燈。”

可直到他寫完了手上這份兒才發覺身邊人一點動靜都沒有,不耐煩地歪過頭去,神色卻在看到人睡顏時一瞬柔和了。

班紹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将燈燭移到左邊、離莊相善稍遠一些的位置上。

他點起燈,又起身将自己的外氅抱了過來,蹑手蹑腳地蓋到了熟睡中的莊相善身上。

莊相善睡着的模樣十分乖巧,暖橘色的燭火輕飄飄地蓋住她的半張臉,班紹的視線凝在她身上,就這樣喝完了一盞茶,振作了精神後重新提筆。

秋雨寒涼,雲層陰翳,雖還在白日,外面的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王允恩進來提醒班紹用膳的聲音打破了莊相善的美夢。

她渾身輕輕一顫,擡起被壓得發酸的右臂,而後慢慢睜開眼睛,一片融和的景象映入眼簾。

班紹坐在昏黃映影的燈燭下,寬厚的手掌握着細長的筆杆,長眉微蹙,雙唇微張說了句什麽。

莊相善在半夢半醒間,軟軟地出聲喚道:“殿下。”

班紹眼睫一晃,轉過頭低聲道:“你醒了,本王還讓王允恩待會再傳膳呢。”

莊相善迷迷瞪瞪地坐直了身子,邊揉眼睛邊問道:“什麽時候了?”

班紹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回答道:“午膳時分。”

莊相善揚起下颌,向外看了一眼,打了個呵欠道:“那外面怎麽這麽黑的,還點起燈了,我還以為已經錯過了一頓午膳。”

班紹繼續很有耐心地回答她的問題說:“外面在下雨,你用過膳就回家睡一會吧。”

莊相善沒有完全醒過來,乖乖地點點頭答應一聲。

班紹這才收回了視線,吩咐王允恩進來傳膳。

菜上齊之後,王允恩按照往常的慣例站在旁邊準備布菜,莊相善身後也站着一個侍女,班紹卻發話道:“這兒沒你們的事了,都出去吧。”

莊相善也沒有多說什麽,直到吃了兩口,才想起來自己為何在這兒,清了清嗓子問道:“殿下,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剛剛跟珍惜公主說了什麽吧?”

班紹從容地吃完菜,才開口道:“食不言。”

莊相善放下了筷箸,不依不饒地說道:“現在呢?”

班紹垂下手,但連看都沒看她一眼便說:“你答應本王的是替本王研墨,直到公文批完,本王且問你,現在公務批完了嗎?若是你那麽想知道,就繼續等到公務批複完的時候,本王自然會告訴你。”

莊相善愣愣地反應了半天,哂笑聲說:“不說便不說吧。”

班紹有些意外,停頓幾息,還是好言好語地解釋道:“本王既然答應了,自然不會不告訴你,只是這事說來話長,你也瞧見了,今日的确抽不開身,留待來日有時間了,一五一十地說予你聽。”

莊相善一言不發地聽完他的解釋,微微笑着說道:“也好。”

班紹又頓了頓,閑話似的挑起話題:“當下,你還是想想明天怎麽應對蘇家吧。”

莊相善還是沒有反駁,一味地點頭答應,班紹也失了興致,直到用完膳,也沒人再多說什麽。

莊相善告辭出來的時候,外面雨簾仍舊絮絮不斷,她拒絕了王允恩送她上橋的好意,獨自一人撐傘走了出去。

屋內的班紹也沒有立即回去坐下,而是一直站在室內窗戶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披着自己外氅的背影走遠,直到再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