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 39 章

◎見此玉符,如見皇太子親臨◎

年關将近, 天地萬物一點點褪去了色彩,皇城也一日日涼了下來,莊相善出門前, 從露為她披上了厚實而又低調的鼠灰色鬥篷。

剛推開門,朔風便直直撞了進來, 惹得還未吹熄的燭火一顫, 莊相善裝作沒看到一旁的從露擔憂的目光, 拉緊衣領, 只身堅決地走了出去。

她走到花廳的時候, 正好碰見莊煥出來, 天光黯淡, 莊煥低着頭沒注意到她, 莊相善便站在他的去路上,開口喚道:“阿爹。”

莊煥滿臉倦容, 微微擡起腦袋,看了她一眼便又垂了下去。

“是九娘啊,今日怎麽起得這麽早?”

莊煥很少有這樣無精打采的時候,莊相善答道:“是有件小事找阿爹幫忙。只是阿爹怎麽看起來如此勞累,是昨夜沒有休息好嗎?”

莊煥“哦”了一聲,便繼續往前走,緩緩開口道:“臨近年末,政事雜事積壓事都來了,不得不晝夜處理,剛才只是小睡了片刻, 這便又要進宮去中書省了。”

莊相善腦海中一激靈, 仿佛意識到了什麽, 停頓一息後輕聲問道:“那今日不上朝?可是因為聖人龍體微恙的緣故?”

莊煥停下腳步, 拿正眼看了看她,不答反問道:“這是太子同你說的?”

莊相善意識到自己的失言,頓了頓,慢吞吞地回道:“太子殿下也并未和我明說……很嚴重嗎?”

好在莊煥沒有過多糾結,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老毛病了,每到入秋過冬時節,聖人辍政不朝是常有的事,不足為奇。”

莊相善遲疑着點了點頭,心中慢慢地回想起往年秋冬兩季的情景。

不同于歷代帝王對太子的猜忌制衡,班紹年紀很小的時候就親政了,當今聖上似乎對他沒有一點防備之心。

而班紹的主政施恩做得也足夠出色,雖說一年四季都有公文送進東宮,但又尤以秋冬兩季最多,說起來除了去弘文館的時候,幾乎很難在這兩個季節邀約他出門游玩。

當時莊相善還取笑過他畏風懼寒不願出門,随着年歲漸長,知道的事情也多了,才知道這原來是個誤會。

說話間二人已經來到了莊府門前,等轎的間隙裏,莊煥并指揉了揉眉心,詢問道:“九娘,你還沒說找為父什麽事。”

莊相善的思緒被打斷了,反應了一下,連忙道:“實際上我今日來找阿爹幫忙的事,太子殿下也是知道的,有些他不好明面上插手的事情,想讓阿爹帶我進察院替他去辦。”

莊煥一怔,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莊相善,看出她的确沒有撒謊後便沉聲道:“既然太子都同意了…邊走邊說吧。”

莊相善乖巧地應聲,跟着他上了轎。

莊煥想了想,叮囑她道:“察院新進的那個魏禦史,我還沒有與他有過什麽交集,不過聽你阿兄說這人年紀很輕,是經人舉薦入仕的,而後自請去補了察院的空缺。”

“這察院禦史不是個美差,官微職小,卻牽扯着不少官員的幹系利益,想必這人是個相當有志氣的青年才俊。如此一來,你跟着他去辦事也方便些。”

莊相善點點頭,認真地說道:“我記住了。”

莊煥伸手按住了她的肩頭,重重嘆了口氣,扯出一個欣慰的笑道:“眼看着要成婚了,九娘多少還是懂事了一些。”

看着莊煥臉上留下的滄桑痕跡,莊相善也顧不上反駁,勉強勾起唇角,不無感傷地笑着說道:“以前是我任性,現在我只願阿爹能保重身體。還有一會才到宮裏,我不說話了,阿爹再休息休息。”

莊煥抿了抿唇,收回手後肅正了面容,輕輕閉上了眼睛。

莊相善就這樣靜靜地看着莊煥閉目養神,看了一陣,忽然覺得鼻頭有些發酸,連忙別開了腦袋。

轎辇就是在這個時候停下的,莊相善肅正面色,深深納進一口氣,輕手輕腳地起身準備下轎。

“如果實在找不到怎麽走,就去找你阿兄。”

不知何時,轎內的莊煥竟又睜開了眼睛,對着她的背影再囑咐了一句,莊相善回過身對着他用力點了點頭,生怕自己忍不住失态,又連忙拔腿走進了禦史臺中。

身着各色官服的男人行色匆匆,對突然出現的陌生女郎投來了詫異目光,莊相善沒有停留駐足,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最偏僻的察院大門前。

越走近察院氣氛就越安靜,莊相善簡單環顧了一圈周邊幾座修得差不多的房子,随後聽到了其中一間房裏傳來的接連不斷的翻書聲和走動聲。

她沒有猶豫,走過去叩響了緊閉的房門,沒有人來應門,半晌才聽到一聲“進。”

莊相善推開門後,裏面正在忙活的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疑惑地看着她。

她臉上挂着得體而又不失分寸的笑,聲調輕快地問道:“叨擾了,我想見監察禦史,煩請哪位得空為我引個路。”

一個清瘦些的男人走過來面對着她,問話的語氣有些不善:“你是何人?如何入得察院重地?”

莊相善轉向他,很好脾氣地回道:“我姓莊,家父是中書令* ,他有要事要我傳達給魏禦史,還請替我傳個話。”

聽到這番說辭,幾個男人面面相觑,自然還是不大相信的,正要再問些什麽的時候,忽地矮身對着她身後行了個禮:“魏禦史。”

莊相善轉過身,和及時趕過來的魏淙對上了視線。

她猛地吃了一驚:“你你你……”

魏淙輕而緩地眨了兩下眼睛,示意她先別說話,扭過頭向衆人随口應付了兩句場面話,便請莊相善去外面說話。

莊相善木讷地道聲好,便跟着他往外走。

她回想起自己和魏淙唯一一次見面,是在魯王府探聽情報的那個晚上,後來便沒再見過,沒想到他除了捕雀人的身份以外,還有這麽一個明面上的身份。

行至察院內最裏面的一間房,魏淙虛掩上門,莊相善同他找話道:“想不到你竟然還在朝中任職。”

魏淙應了一聲,親自倒了杯茶水送到莊相善手上。

莊相善卻并沒有揭蓋用茶的意思,只兀自端着暖手,直視着面前魏淙的眼睛問道:“魏禦史,你進禦史臺幾年了?”

魏淙微微一笑後答道:“不多不少,整五年了,升任禦史是一年前的事,全憑殿下擡舉。”

莊相善默了片刻,很突然地發問道:“那為什麽還要給捕雀人做事?”

魏淙換了口氣,依舊很和顏悅色地回道:“太子妃何出此問?能為殿下鞍前馬後,是我幾世修來的福分,豈是區區一個臺院禦史能比的?”

莊相善啞然失笑,最後看了他一眼,便也沒再提這茬,轉而問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會來?”

魏淙沒有就此松懈,回答亦是滴水不漏:“昨夜戌時,東宮來人告訴我太子妃今日會來,但并未告訴屬下如何行事,只說好好接應就是。”

莊相善眼皮也不擡地笑着說道:“殿下也沒有對我言明,那我們就走一步看一步吧。既然一會是現場勘察,那想必到場的人會很多,那我也可以不用現身,先在一旁觀望觀望。”

魏淙點了點頭,側過身子讓她先走,莊相善走到他跟前時,似有若無地笑着說道:“對了,在外面,你還是按照上次的稱呼叫我吧。”

魏淙一愣,但也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對莊相善此前鬧出的兩回動靜有所耳聞,思忖着自己犯不上和她當面較勁,便幹脆地點頭答應道:“是,莊女郎。”

不多時,魏淙點齊了察院的所有人手,可連莊相善和他一塊加上了,總共也只有十個人。

莊相善走在最末,出發之後,魏淙就與她同行,她低聲打趣了一句:“魏禦史手下真是人才濟濟。”

魏淙壓低聲音,頗有些無奈地苦笑着說:“這禦史非但不好當,更是連風光都剩不下。”

莊相善頗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到達城外南郊的時候,官司糾紛的雙方都已經等在農田兩旁了,莊相善有意放慢了腳步,從隊伍最末掉隊,擠進了在旁圍觀的人群中。

城外開闊,天寒地凍更甚城內,但來看熱鬧的人并不少,他們要麽拉緊了披風外氅,要麽将手攏在袖管裏,沒有人有心多看旁邊的人在做什麽,莊相善刻意穿了最不起眼的顏色衣裳,注意到她的人并不多。

在田埂上,兩邊各自為首的兩個人皆身着錦衣綢緞,一派盛氣淩人的模樣,見着魏淙到了,略壯一些的那個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去搭話道:“魏使君,小人蘇方,這樁案子已經糾纏月餘了,不知今日又要騰挪出多少時間在此?蘇府上事務一大堆,樁樁件件都等着小人回去料理呢。”

魏淙連頭也不偏一分,便冷聲道:“你也知道這樁案子輾轉了月餘都未處理妥當?既然交到察院了,今天就要分辨個清楚,待到你們都無異議了,自然會放你回去,否則你以為本官樂意跟你們一塊兒在這受凍?”

蘇方面色不改,繼續谄媚地笑着說道:“聽使君如此說,小人便放心了,還望使君秉公執法,切莫偏頗誰才是。”

魏淙沒有再接他的話,扭臉把另一邊的領頭人叫上前來,毫不客氣地問道:“你便是杜定遠?怎麽不自己上前,非要等到本官傳喚嗎?”

杜定遠鎮定地走到魏淙面前,作揖禮道:“禦史明察,這片田地早在農戶頭一回出價的時候,小人便已經與他談妥了,而且連銀錢也都準備好了,然而在農戶簽字之前,這蘇方非要臨時橫插一腳,才讓農戶又改了主意。”

蘇方冷哼一聲,橫吹鼻子豎瞪眼地說道:“大膽,當着使君的面兒你也敢胡說八道,真不愧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生意人。我再勸告你一次,只要沒簽字畫押,那就不能算你們生意做成了,你連這個都要我教,不若趁早關了你家的鋪子,遣散你的夥計吧!”

杜定遠不甘示弱,怒氣沖沖地回怼道:“若不是你在其中攪局,這契約怎麽會被耽擱?反倒是你,倒打一耙的招式使得如此娴熟,莫不是平日裏也是這樣欺壓別人的吧?”

蘇方擡起手在空中點了幾下,嘲笑道:“欺壓?你出多少錢,我都出雙倍的價錢給農戶買地,你見過這種上趕着送銀子的欺壓法兒嗎?”

“你見識短淺,我不跟你計較。”話雖如此說,但杜定遠還是回避了他的視線,扭臉對魏淙道:“正好禦史身邊也有能人,不如你問問他們囤積居奇該當何罪了?”

蘇方一副混不吝的模樣,嘿嘿笑道:“囤積居奇是你們生意人的詞,可別往我頭上扣帽子。說到底,現在是農戶他自個兒不情願賣給你了,難道這也要怪在我的頭上嗎?”

魏淙皺着眉頭聽完後,打斷他們的對話問道:“行了行了,這些本官已經知道了。那農戶現在何處?”

蘇方眼睛一轉,搶着說道:“前兩日杜定遠聚衆鬥毆,農戶被他打得連床都下不來。”

一聽這話,杜定遠氣得心頭火蹿起三丈高,指着蘇方的鼻子就直接罵道:“放屁!我跟他談得好好的,分明是你帶着人闖進他家中又打又砸,我躲閃不及才失手将他推了出去,你居然還有臉怪我?”

“你那叫談得好好的?你那是連恩威并施裏的‘恩’都不要了,就差用刀逼着人家把這地給你了。”

“危言聳聽!我要抓你見官!”

“诶,使君就在這,你說什麽他都聽着呢。”

魏淙夾在中間,被這二人嚷得頭疼不已,他再忍不下去了,擺擺手退後兩步,高聲喝道:“都給我住口,膽敢再如此吵鬧,這塊地就充公,你們誰都別想要了。”

蘇方和杜定遠讪讪地收了聲,輕蔑地白了對方一眼,移開了視線。

魏淙轉身向地裏走去,看樣子是要巡視一下這塊田,察院的人和周邊看熱鬧的百姓都跟随他的步伐移動,莊相善也混在其中,慢慢地擠到了他旁邊。

魏淙向後遞了個眼神,察院的人默契地把無關百姓攔了下來,莊相善和他又向外走出了幾步,便聽到他輕聲問道:“莊女郎,這場戲看得如何?”

莊相善有些好笑地說道:“看戲?別看他們現在盛氣淩人的,不過都是為了主子說話辦事,這傀儡戲又何談精彩不精彩呢?”

魏淙頗有些窘迫地說道:“慚愧慚愧,倒是在下輕視他們了。”

莊相善也沒有怪責的意思,微微側過身子說道:“若不是顧忌着要周全蘇方背靠的蘇家,和杜定遠背靠的吳家,此案早該有定奪了。他們可倒好,連面都不露。”

魏淙聳了聳肩說:“興許是我品秩太低,他們要晾一晾才會來吧。”

莊相善輕輕嘆了口氣,沉吟片刻後又問道:“只是剛才這兩人說的來龍去脈,怎麽奏折上沒看到?”

“有些話不便寫在奏折上。”

魏淙簡單解釋了一句,正色道:“最開始的時候,蘇家放話說無論吳家出多少錢買地,他們都願意出雙倍,吳家談好的價格是七十貫錢一畝地,四畝就是二百八十貫錢,那蘇家就說自己要拿五百六十貫錢買。可四畝田哪裏能值這個價?吳家不願掉了面子,但也不願輕易放棄這塊地。”

“前幾天,吳家卻突然松了口,說只要蘇家按他們自己出的價格買地,出五百六十貫錢,他們就願意讓出這塊田,蘇家卻突然也不幹了,非說是農戶跟吳家串通好了擡價騙錢,現在雙方僵持不下,也正是這個緣故。”

理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後,莊相善和魏淙對視了一眼,神色複雜地低下了頭。

魏淙用春秋筆法将整件事寫得語焉不詳,連帶着她也先入為主地把整件事情都想簡單了,這壓根就不是官宦人家仗着有錢有勢欺壓老實巴交的農戶的戲碼,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二虎相争。

再往下一想,莊相善又搖了搖頭——不過這農戶也不簡單,兩邊搖擺還能穩坐牆頭,大抵也不用替他多操心,說不定今天都是因為官府出面了才稱病不來的。

她暗自苦笑了一聲,這裏發生的一切都跟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樣,跟話本子裏說的、戲臺子上演的更是大相徑庭。

莊相善默默想完,随後若無其事地擡頭說道:“如此說來,殿下昨天對我說……暫時動不了蘇家是這個意思。看來,這塊地最終還是要歸給蘇家了。”

魏淙看着她,擰眉附和道:“如此說來,想必吳家松口也是殿下的手筆了。”

莊相善點點頭表示贊同,又道:“不過我想,殿下的意思是地可以給蘇家,但也要讓他們嘗嘗苦頭。”

他側過身子,向後面的人群望了一眼,自言自語道:“只是不知蘇家會派誰來吃下這塊地了。”

莊相善十分篤定地笑了笑:“這樣出風頭的好機會,當然是蘇七郎君來了。”

說曹操曹操到,一頂華貴非常的軟轎停在了泥濘的田埂上,蘇懷掀開轎簾從上面走了下來,穿金戴玉好不浮誇,表情傲慢地環顧着平頭百姓。

莊相善瞬間往魏淙身後躲了躲,平聲道:“蘇七郎認得我,你先回去,過會兒除非我自己站出來,否則切勿暴露我也在這。”

魏淙也默契地正過身子,好遮擋住她,猶豫一瞬後還是說道:“莊女郎,接下去我說的話你可能不大想聽,但我不得不說。即便你想以莊公的名號行事,但旁人終究也會知道您的另一層身份是太子妃,因而您代表的不單是中書令的臉面,還有…東宮。”

“我明白。”

莊相善沒有擡頭,只是輕飄飄地應了一句,便轉身向後走去,徹底隐入了人群中。

魏淙回到田埂上,蘇懷有模有樣地對他作了個揖禮,卻不等他發話就自顧自地站了起來,散漫地笑着說道:“蘇方是蘇府的都管,借着蘇府的威視仗勢欺人當然不行,但也決不能任人肆意欺負,魏禦史不必顧慮我,該如何就如何。”

魏淙皮笑肉不笑地回應道:“蘇郎君實在是多慮了。”

蘇懷也不見外,呵呵笑着繼續問:“剛剛魏禦史已經看過這塊地了,覺得這塊地如何?可值得蘇家争一争?”

“倒是本官眼拙,不曾看出這塊地有什麽過人之處。”

蘇懷負手而立,仰面高聲笑道:“魏禦史慧眼,這塊地的确沒什麽不同的,只是蘇家看上了,便想買下而已。”

這話聽得莊相善冷笑不止,她邊在心中拟定主意,邊悄悄地向魏淙他們靠近。

“不瞞魏禦史說,我今天帶來了一箱白銀,為的就是不論這農戶和杜定遠怎麽串聯勾結,都要把這塊地收入囊中,箱子就在我身後,足可見蘇家誠心購置此地了吧?即便是幾百貫錢,對蘇家來說也不足挂齒。”

蘇懷喋喋不休,在場的人都不說話了,正在他自鳴得意之際,莊相善驀地從人群中鑽了出來,擡手指着蘇懷,擲地有聲地說道:“魏禦史,請速下令把這個大膽狂徒關入監牢中。”

蘇懷有些傻眼,但還是勉力鎮定下來,蹙眉道:“莊九娘?禦史臺辦案,你怎麽會在這兒?”

莊相善充耳未聞,只用眼神示意魏淙,而魏淙自然是向着莊相善這邊的,揮手示意察院衆人上前,毫不遲疑地下令道:“動手。”

蘇懷心裏有些慌亂,但還是勉力鎮定下來,沉着臉喝道:“我是蘇家七郎,你們誰敢動我?!”

莊相善徑自走到了最前面,怒目而視的同時冷笑道:“事到如今你還敢在此狂言造次,将你收押之後定要讓你嘗嘗殺威棒的厲害。”

蘇懷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他猜不到莊相善要唱哪出,但站在極具威壓的察院官員面前,他只能厲聲給自己壯膽道:“你說要拿我,那罪名是什麽?”

“你假冒蘇家子孫招搖撞騙,拿了你合情合理!”

蘇懷這下算是徹底傻眼了:“莊九娘,你在裝瘋賣傻說什麽胡話?你我同窗三載,如何能不知道我的身份?”

莊相善淡定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開口道:“正是因為我與蘇七郎君同窗三載,才知道蘇家家訓有‘自奉必須儉約,不謀華屋良田’一條,更有‘居家戒争訟,處世戒多言’一條。”

蘇懷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而莊相善橫眉一掃,不依不饒地寒聲斥道:“而你,口出狂言、驕橫跋扈,要麽是違背祖訓,要麽是冒充蘇家子孫、招搖撞騙!今天要抓的就是你這個信口雌黃的無恥逆賊。”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被數落一通,蘇懷也沒了之前那副桀骜不馴的氣派,察院的官員也按捺不住了,每個人都在伺機而動,好像下一刻就要上前制服他。

蘇懷到底是沉不住氣了,陰沉着臉把還在神游的蘇方扯到了自己身前,面紅耳赤地清了清嗓子道:“就算你說得有幾分道理……但這人你總該認識了吧,讓他來說,我到底是不是蘇家的子孫。”

蘇方這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梗着脖子嚷道:“是啊,我家主子我能認錯嗎?我說你這個小女郎家家的,年紀輕輕,卻能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撒謊都不結巴臉紅的,日後怕不是……”

他話還沒說完,便已經被蘇懷惡狠狠地堵住了嘴巴。

莊相善眼神輕慢地在兩個人身上來回巡視幾遍,最後也沒計較什麽,只是帶着個寡淡的笑容說道:“噢,原來是我眼花了,剛剛沒認出蘇七郎君。”

見狀,蘇懷微微松了口氣,在确定她不會再拿此事做文章後,便又蠢蠢欲動的開口試探,想要為自己挽回些許顏面。

“話說回來,莊九娘,你一介白身,來這做什麽?而且你憑什麽能對臺院辦案的官員指手畫腳?剛剛你的家訓不是背得很通暢嗎?難道莊家家訓裏沒有‘言多必失’這條嗎?”

莊相善毫不怯場,懶懶地回道:“可是蘇七郎,你不是也出現在這了嗎?而且我看對魏禦史更頤指氣使的那個人,是你才對。”

蘇懷理直氣壯地說道:“此事牽涉蘇家,我如何來不得?”

至于後半句,他只想裝作沒聽見糊弄過去。

莊相善也不跟他廢話,直接頂了回去:“我若不來,豈不是錯過你耍威風這場好戲了?今日所見所聞,我會如實敬告乃父,還有朝中所有有資歷舉薦他人入仕的官員,将來你投遞請谒行卷的時候,請他們務必再三斟酌。”

“既然蘇七郎君敢做,不會還怕別人替你傳揚吧?”

她咬字漸重,毫不掩飾其中的威脅意味,至此蘇懷終于方寸大亂,支支吾吾了半天卻只說出一句:“這這……這不合規矩。”

圍觀的人群中甚至發出了“解氣”的喊聲,蘇懷實在是氣急了,他看莊相善的眼神裏甚至閃過了一絲欲除之而後快的狠毒。

“這農戶前後行徑不一,我來此合理正當。你分明是在顧左右而言他,畢竟你現在可是待嫁的太子妃,卻和這群人混在一塊,成何規矩體統?”

此言一出,剛才還熱鬧的人群瞬間偃旗息鼓了,竊竊私語的話題都轉到了莊相善身上。

莊相善有些惱了,眼風似利刃一般直插蘇懷。

“蘇七郎慎言!我與魏禦史同為公務來此,而你滿口龌龊言論,難道你連青天白日裏都在想這些下作東西嗎?”

蘇懷得意洋洋地挑眉笑道:“公務?我還能不知道你嗎?你記仇,來此不過就是為了挑我的錯處罷了,卻還要大言炎炎地說什麽公務?實在可笑。”

蘇方貫會看人臉色,見莊相善沉默了便極力附和道:“七郎君說得不錯,看你還有何話講!”

莊相善咬了咬嘴唇,從懷裏掏出了象征東宮身份的玉符,蘇懷的臉色當即就變了——這塊玉符向來都是綴在班紹身上的。

“這個東西你不會不認識吧?見此玉符,如見皇太子親臨。按理說,你該給我行個大禮。”

蘇懷大驚失色,他實在做不到上一息還在跟她争執,下一息就要低頭認錯,但無論如何他都擔不起對皇太子不敬的罪名,緊要關頭他來不及細想,最終還是低下了頭,咬牙道:“是。”

莊相善并沒有半點欣喜,反而無端有些悵惘,原本今早出門的時候沒想着帶上這個東西的,是鬼使神差之下,她才把這塊玉符揣上了,沒想到還當真派上了用場。

她半垂下眼皮,沒有說一句話。

魏淙注意到她的狀态有些不對,立刻走到莊相善身旁,接着她剛才的話說道:“今日所見,本官也會在奏折中據實上表。”

蘇懷猛地擡起頭,強忍住要發作的意思,臉色稍霁,低聲道:“魏禦史,今日我來此并不是為了生事的,只是行為有些欠妥。”

他往前走近兩步,好聲好氣地說道:“九娘,看在同窗一場的份兒上,請你高擡貴手一回吧,否則莊公與我阿爹在朝堂上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今日你把事情做得太絕了,日後他們見了也難免尴尬。”

說到這,他也有意無意地看向了魏淙,莊相善的心思已不在此處,魏淙見目的已經達到,幹脆見好就收,擺擺手道:“既然如此,那這塊地就由價高者得,即令蘇家取五百六十貫錢,從農戶手裏購得地契,旁人不許糾纏。”

杜定遠今日本來就是來走個過場,又在一旁看了半天白戲,此刻笑吟吟地點頭道:“魏禦史明斷,杜某沒有怨言。”

見一切塵埃落定,蘇懷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笑意,只是說起話來仍舊不過腦子便道:“不過是五百六十貫錢而已,蘇家既然說得出,那自然做得到。只是這價錢畢竟高出市價八倍有餘,其中究竟有無勾連擡價行為,魏禦史可要明察。”

魏淙懶得搭理他,毫不客氣地擋了回去:“這是本官職責所在,蘇七郎君不必多言。”

又碰一鼻子灰,蘇懷撇撇嘴,敢怒不敢言地悄悄瞪了莊相善一眼,一甩袖子走了。

各懷鬼胎的、看熱鬧的人悉數散去後,魏淙也去收尾了,莊相善覺得眼前耳邊都清淨了不少,一言不發地望着農田發呆。

過了一會兒,她收拾好思緒,振作了精神要去找魏淙道別。

她以為魏淙應該和什麽人站在一塊兒說話,沒想到他也是一個人靜靜地站在人群之外。

莊相善朝他走去,略微有些疑惑地問道:“魏禦史,你在想什麽?難道這個結局還不算皆大歡喜麽?”

魏淙很輕地笑了一聲,搖頭否認道:“當然不是。今日之事,全賴女郎秉公直言,只是蘇吳之争雖難,仍有可解之法。可惜天子腳下,比這樁棘手的數不勝數,我一想到察院裏等着我的那些公文,心裏就始終快活不起來。”

莊相善微微一怔,但也并沒有多意外,眨了眨眼睛,誠懇地建議道:“如果魏禦史不嫌棄的話,我這個閑人,可以去察院幫幫忙。”

魏淙睜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問道:“女郎此話當真?”

莊相善鄭重其事地含笑颔首,魏淙舒了口氣道:“如此一來,倒是能解我不少燃眉之急。”

莊相善淡淡一笑,沒有再多說什麽,随後便移開了視線,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見她心情實在不佳,魏淙也識趣地閉上了嘴再不多提,兩個人各懷心事,又在田間站了一會。

莊相善極目遠眺,山與地相接的盡頭朦胧隐約,兩相靜默之間,她仿佛聽到了落葉歸根時發出的嘆惋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