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栽
睿王妃柳氏來到碧玉閣門前,指揮侍女們将東西放下,“你們先退下吧,我自己進去就好。”
這些都是太後宮裏的人,卻心甘情願聽她使喚,自然是因為柳氏頗得人心的緣故,其中一個更贊道:“王妃真是宅心仁厚,施惠上下,哪兒都不錯過。”
自然是覺得憑林選侍的身份,還不足以令睿王妃親自登門造訪。
柳氏微微一笑,也不獨是林歡一個,這些日子她幾乎将滿宮都走遍了——若單來碧玉閣中,那未免太過刻意。
盡管所費不呰,這樣做的效果也是顯而易見的,如今柳氏的名聲更上一層樓,宮中人人誇贊她的仁德,也為她今後的路子做好了鋪墊——等她正式當了皇後,宮中人手肯定是無法全部更換的,如今且拉攏這些蠢材,到時候她們就會自發自覺替柳氏弘揚皇後的美名,這是無本萬利的事。
命人上前叩了三聲門,就見一個面容俊秀的小太監出來,口中道:“您且等一等,我家主子還在梳妝呢。”
都日上三更了才起?柳氏微微蹙眉,難怪都說這林氏狐媚憊懶,如今瞧着果然不錯。但一想到許是因身孕的緣故才這樣貪睡,柳氏亦不敢大意,少不得打起精神。
正要細問幾句,誰知那小太監卻砰的阖上門,轉身進去——看來他家主子更衣的時候是不許外人打擾的。
侍女們都很生氣,紛紛道:“這林氏也太猖狂了,不過是個小小的選侍,竟然敢不把王妃放在眼裏,王妃,咱們不若就此回去吧,省得與她糾纏!”
就連張貴妃見了柳氏都得給三分薄面呢,她林氏又算哪根蔥?無怪乎侍女們皆義憤填膺。
柳氏好不容易找着進宮的機會,哪能輕易放棄,盡管對方如此無禮,她還是溫婉含笑道:“無妨,反正我眼下無事,多等一刻鐘也沒什麽。”
侍女們于是交口稱贊柳氏寬容大度,有君子之風。
柳氏面上做出随和姿态,心裏也着實怨這林氏不識好歹,更多了一層疑心:莫非她是仗着身孕才這般有恃無恐?可從她命太醫院隐瞞脈象一事看,此女并非心機淺薄之輩,很不該這樣無腦啊。
柳氏恨不得立刻沖進去将那人的畫皮撕下,好容易才忍住,不行,她不能打草驚蛇,至少在得到确實的消息之前,自己仍需對這林氏以禮相待,以免讓對方瞧出破綻。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約莫總有兩三盞茶功夫,柳氏和侍女們都有些唇幹舌燥,好不容易才見那小太監再度推門出來,侍女們忙上前攔住,叽叽喳喳的道:“林主子收拾好沒?可以見客了罷?”
石清泉點點頭,一面大驚小怪道:“早就好了,你們怎不進來等?”
你也沒請我們進去呀!侍女們個個憋了一肚子火,早知道對方沒有一點做主人的樣子,她們也無須自矜身份了。
柳氏的涵養着實了得,到這關口依然不生氣,反而笑吟吟的賞了石清泉一枚金锞子,又讓侍女捧着兩匹綢緞進去——禮物是早就挑好的,依着各宮位分來,既不過分寒酸,也不會逾越身份。
石清泉看在眼裏,暗暗警惕。
林歡聽到動靜聞風而出,身着一襲鮮嫩的淺色鵝黃宮裝,面若三春之桃,笑眯眯的招呼道:“王妃來了,好生稀客!”
柳氏頭一次見到這樣自來熟的人,反倒有些不知所措,這麽看還是很懂禮數的嘛,難道是她先前多想了?
不管這林氏是真無心機還是狡猾過度,總歸伸手不打笑臉人,柳氏只得随她進去,一面寒暄道:“早就聽聞選侍容色出衆,貌若天人,如今一見,方知名下無虛。”
橫豎吹牛皮不要錢,柳氏樂得将她誇上天:一個人只要膨脹過頭,難免就會暴露弱點。
滿以為對方會謙虛一番,誰知她卻坦然應道:“真的嗎?大家都這麽說呢。”
柳氏:“……”
這人也太厚臉皮了。
反而沒法接下去。柳氏正要搜腸刮肚再尋幾句吹捧的話,林歡卻睨着她道:“王妃氣度高華,談吐出衆,亦可知傳聞不錯。”
總算她還懂得投桃報李,柳氏心裏舒坦了些,含笑道:“是麽?原來選侍亦曾聽說過妾身的事。”
林歡點頭,“是啊,睿王殿下上次進宮時,就對您稱頌不已,我亦有幸得以耳聞。”
竟是睿王跟她說的?幾時?柳氏心裏忽然微微有些不舒服,難道張太後那次趕睿王出宮并非無的放矢?這兩人私下還見過面?
林歡并未發覺她的異樣,反而親親熱熱挽起她的手臂,“來都來了,王妃不如坐下說說話吧,碧玉閣這裏久不見外人,也怪寂寞的。”
雖然是在示好,用詞怎就那麽不舒服呢?寂寞這種話是該對男人說的吧,還是往常用慣了,口頭禪裏帶了出來?
柳氏表情愈發難看,虧得她記起本意,當下忙放緩臉色,跟着林歡入座——眼下不是吃那些沒來由幹醋的時候。
她等着下人奉茶來,誰知卻沒有,柳氏只得幹咳兩聲,打開話題道:“聽說陛下病重那些時日,是由選侍您近身侍奉的,不知如今可好多了?”
她一個小嬸子自然不便私下探視皇帝,只能旁敲側擊打聽一下。
林歡笑容滿面的臉龐驀地低沉下來,“哎,不過就是那樣罷了……”
哪樣?柳氏聽得糊裏糊塗,既沒得到有用的信息,只能繼續試探,“陛下素來風姿出衆,如今卧病,想必清癯了不少吧?”
她問的是氣色,對方卻輕輕咬着唇道:“什麽風姿出衆,比起睿王可差了不少。”
柳氏吓了一跳,險些從椅子上站起來,險險才按捺下去。這女人瘋了嗎,居然在她面前誇獎睿王勝過皇帝?
倘被別人知道,林氏自然難逃一劫,她身為睿王的妻子同樣難辭其咎。
柳氏忙緊張的望了望四周,還好沒人注意——說起來連個上茶的人都沒有,就更不會有偷聽的閑工夫了。
雖然丈夫得到贊美是好事,柳氏卻仿佛胃裏吞了一只蒼蠅,尤其這話還是從另一個女人口中說出的。
于是她局促的往前坐了坐,小聲勸道:“選侍,哪怕私底下,也請您注意言行。”
林歡于是拿帕子揩了揩淚,倉促道,“是我失态了,讓王妃你見笑。”
柳氏更不舒服了,難道此女當真心儀睿王,他倆是什麽時候勾搭上的,莫非在皇帝病重期間?難怪這林氏對着皇帝倒不聞不問呢。
專會觊觎別人的丈夫。
柳氏在心底給林歡貼了個浪貨的标簽,可到底并無真憑實據,她也不好責問。何況,她此行并非為了男女私事,而是為了日後大業——至于其他,等回去之後,她自會調查清楚。
仍不見有人倒茶,柳氏喉嚨裏愈發幹渴難耐,卻也只好忍着道:“妾身此番前來,一是為了問陛下之疾,二則是賀選侍承寵之幸。”
一面笑吟吟地望着林歡,“妾身偶然在太後宮裏看了敬事房的記檔,上頭全是選侍您的名字,可見選侍聖眷隆重,若不出意料,想必已有喜訊了吧——”
柳氏戲劇性的剎住話頭,緊張的等待林歡的回答,她這樣輕描淡寫地帶出,自是為了讓林歡無意識吐露真相——以免對方有時間撒謊。
然後就見林歡杏眼朦胧地微笑道:“喜訊麽?當然是有的。”
柳氏的心不由提起,卻聽她嬌滴滴地說道:“陛下命人賞了我黃金百兩,綢緞十匹,珍珠寶石無數,還允諾将這碧玉閣連同碧桃軒賜予我一人獨住,真真是大喜事。”
誰問你這些?真是眼皮子淺!柳氏氣不打一處來,跟蠢人說話真是費勁,這林氏果然是罪臣出身,家道中落久了,見了點金子都能喜得兩眼放光,也不怕被人笑話!
正欲再接再厲問一問身孕的事,林歡一拍腦袋恍然大悟,“王妃枯坐這麽久,我竟沒讓人倒茶來,瞧我這記性!該打,該打!”
虧你還想得起來!柳氏強忍住破口大罵的沖動,面上依舊好脾氣的道:“無妨,其實我也不渴。”
天曉得,她嗓子裏都快冒煙了。
總算林歡這回沒将她的客套當真話,而是趕緊命人捧上瓷盞。柳氏生怕再謙虛便沒了茶喝,簡單道了聲謝便急急接過,抿唇嘗了嘗,便贊道:“是上佳的明前龍井,選侍好眼光。”
林歡莞爾,“我哪懂得什麽茶道,不過是睿王送的罷了,要謝也該謝他。”
其實是睿王孝敬張太後,皇帝又從太後處拿了些,輾轉來到林歡手裏——不過經她這麽故意一省略,話裏倒仿佛有了些別的意思。
再香的茶柳氏也沒心思喝了,她放下白瓷碗碟,準備開門見山問一問林歡的脈象,若對方辭色有異,自己也好趁機舉薦一名大夫,親自驗一次脈。
不然這麽三句話不離睿王的,她自己都快聽瘋了。
柳氏正要開口,忽聽到一陣細微的碰濺聲,仿佛有什麽東西落在她精致華美的發髻上。她擡手抹了把,但見是黑乎乎的一團,隐約還散發着一股淡淡臭味——不會是她想的那個吧?
柳氏臉色難堪的擡頭望向房梁,果不其然,一只灰撲撲的扁毛畜生站在那裏,不知是否她的錯覺,總覺得這鹦鹉仿佛還在嘲笑她。
迎着林歡同情的目光,柳氏忍不住問道:“這……該不會也是睿王送的吧?”
她就不信天底下真有這樣多的巧合。
林歡搖搖頭。
柳氏剛松口氣,卻聽她道:“是陛下送的。”
柳氏:“……”
看來也只好捏着鼻子認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