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塵與賀淵在一堂燭火中,隔着一張小幾對視。賀淵的位置略靠外些,離燈火更近,那眸子映着燈光,越發地明亮起來。
他在湯盅後靜靜坐着,斂去了白日裏的鋒芒,忽覺他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宋青塵若有所思地移開了視線,舀了一勺湯。
這小子長得真不賴,就是腦回路不太正常。宋青塵邊喝湯邊想:可惜了。
外頭忽而起了一陣疾風,從回廊一路襲過,帶起一陣哭嚎般的聲響。接着雨水的潮氣一下卷進堂中,宋青塵下意識擡手遮在額前,眯上了眼。賀淵見狀起身去關堂門,邊走邊問了句:“冷麽?”但也淹沒在了風聲裏。
六隔扇兒的朱漆堂門,他一個人關起來也不是那麽容易。宋青塵瞧了瞧,便也起身,來幫忙關另一邊的隔扇門。
賀鈞知原在不遠處忙活,這下也快步從外面過來,在堂外面幫着推了一把,待門關好又去別處忙活了。宋青塵四處看了看,發覺賀淵府中下人,或者說兵丁,并不很多,亦沒有婢女。整個侯府又不似王府,被各種玩件兒塞得滿滿當當。
侯府雖然威氣十足,卻顯得有些門庭清冷。
想來,賀淵若還在朔北,至少也能與狐朋狗友出去玩耍。可他現在被困在京城裏,出也出不得。舉目間,皆是陌生的同僚,甚至還在日日算計他。
宋青塵靠着門板,同情之際,有些滑稽的問:“你一個人在府裏,不覺得無聊麽?”
賀淵像是怕風再卷進來,正在認真地落門闩。聽到這宋青塵問題,他手腕子顫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麽。半晌後,悶悶來了一句:“王爺直接搬來住,是不是……不太合适。”
這話一完,宋青塵一時沒反應過來,滿臉都是錯愕。待他剛揣摩完,明白賀淵誤會了他的時候,只聽賀淵又正色道:“你我同住一處,有結黨營私之嫌。”
宋青塵:“……”
主角這腦回路,果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神特麽要跟你一起住!我府上有小湯泉,還有小哈巴狗,還有體貼的小竹馬,難道不香嗎?
如此一想,便襯托出賀淵越發的可憐了。宋青塵擡了頭,對他投以一個同情的眼神。
既而賀淵調笑道:“不若王爺每日先正常回王府,換了便服。再從王府後門,換乘一頂不起眼的小轎過來。如此,即可神不知、鬼不覺地來我府上。”
宋青塵聽完這一派話,不禁笑出聲來,緩了兩口氣才嘲諷道:“你真是‘思慮周全’啊。”接着又朝賀淵顯擺道:“我府上……”
算了,做人不要太賀淵,略微嘲諷他一番就可以了,“我府上堪比仙境。為何要來你這兒住?”
賀淵這厮也搞笑極了,他不但沒有半點羨慕,還立馬答道:“或者我每日潛入你王府。以你那些府衛的身手,只要你不聲張,我小心些,他們根本發現不了我。”
宋青塵原本在笑,笑着笑着,那笑容逐漸消失了。他忽然想起了劇情這碼子事,轉而臉色慘白,驚恐道:“你不能來!我府上誰都能來,獨獨你不能來!”
我還想多活幾天!皇帝大哥可不是吃素的,一條口谕,直接讓萬福那太監,帶着毒酒和白绫來看我,我當天直接下線,往生極樂……
然而當宋青塵再擡頭,卻發覺賀淵臉色已陰沉了下來,方才那些調笑的表情都沒了。他狠狠盯住宋青塵,冷聲道:“為何?”
宋青塵長長吐了一口氣——這說來話長,我要怎麽跟你解釋。
然而宋青塵還沒想出怎麽解釋,忽地被賀淵擒住了左肩。這力道十足,如同在穎國公府上那一次,左肩霎時傳來一陣痛感。
猝不及防的襲擊,讓宋青塵也惱了起來。他當即蹙起了眉頭回望過去。狗主角,有話不能好好說?!
一聲炸雷響起,宋青塵不由地顫了一下,只見賀淵面色可怖,一字一句緩聲道:“除了那小倌,你府上還養了人?”這語氣極其無禮,與方才那個談笑的賀淵判若兩人。
“你發什麽瘋病!把手挪開!”宋青塵以左手扼住他腕子,嘗試掙開他那只扣在自己肩頭的手。然而根本就是徒勞。
賀淵是又誤會了什麽?!送青塵暗中攥了拳頭,準備掄他一拳。但這想法在他腦中急忙剎住了——他不可能打得過賀淵。
看來只能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宋青塵忍着痛,閉上眼緩聲道:“你先松開,有話我們慢慢講。”雖然宋青塵說這話時,都恨得咬牙,但是人要學會明哲保身。
跟這種武力值高、又有主角光環的人硬碰硬,肯定沒什麽好下場。再說,他還要每天看到這瘋子,若把人得罪透了,确實不太妙。
宋青塵活這麽些年,真的從未有過如此的好脾氣,他強壓着心中怒火,朝賀淵看過去,盡可能輕聲道:“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事了?”這語氣聽起來比較可憐,應該能喚起主角的一些理智?
與此同時,宋青塵心裏,卻想現在就把這狗主角撕了!
這時,賀淵沉聲道:“傳聞你時常狎玩小童,果真如此麽?”這語氣如同審問犯人。宋青塵一時不敢回話,暗中打了個寒顫。
那不是我!宋青塵內心在咆哮!可是,賀淵會信嗎?!他要怎麽讓賀淵相信這件事!
在腦中稍想了一會兒,宋青塵生出一計。他微微調整了情緒,模棱兩可道:“食色性也。”他邊觀察賀淵的神色,邊低聲感嘆:“彼時貪歡逐欲,年少荒唐。”
渣攻回頭是岸,這人設如何?宋青塵顧不得許多,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賀淵将信将疑,但是手上的力道确實放松了些許。宋青塵感到了一陣舒坦,繼續着他的表演。
宋青塵頹然一笑,落拓自嘲道:“如今想來,當……當年甚是放蕩。”
同時腹诽:确實很放蕩……何止是小倌,原主連你賀小侯爺都敢上。
賀淵此時煞是沉默,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宋青塵。
也不知道,自己這波演技到位了沒有。宋青塵又随口胡謅道:“好比安歌,我如今已覺得無趣。想必你那日也察覺到了,我壓根兒沒去過他房裏。”
這句話賀淵倒是信了。畢竟這是他親自确認過的。
宋青塵垂着眸,仿佛看透了人生。他繼續娓娓說道:“也許我如今,已過了那狎邪的荒唐年紀,只願求一人真心以待,至于其他……我已別無想法。”
好感人,好深情!宋青塵要被自己這一番話感動了,差點直接哭出來!順帶裝模作樣,吸了吸鼻子,仿佛真的在反省自己從前的荒唐,又仿佛多年求一人心而不得。
都已經如此努力了,這下總能活命了吧!宋青塵心中樂開了花——這主角果然還是太嫩了。
宋青塵背靠着門,有一些乏力,因而不像平日那般精神奕奕的。加之這會兒肩頭又痛得很,此刻仿佛真被抽空了魂魄,脫力地抵在門上。
由于還沉浸在自己的演技裏,入戲有些深,宋青塵一時還沒收回那種頹然的情緒。他半邊臉隐沒在燈火背側的陰影之中,濃睫低垂,很是傷情。
此中賀淵不出一言,只在一旁靜靜看着。兩人在門邊相互沉默,門外狂風呼號而過。
“宋青塵。”賀淵忽地開口,打破了這令人難捱的沉默。這語氣聽起來,并不帶有任何情緒。
而宋青塵直接愣住——賀淵竟然直呼璟王的小字?!賀淵這是怒極?宋青塵的心跳驟然快了,他突然陷入一種未知的恐懼裏。
等待他的究竟是什麽?方才做了一堆戲,胡謅了一堆道理,賀淵這是一個字也不信,仍然覺得璟王太渣,還試圖辱他?
實在不行,不如自己道個歉?可是自己并未做錯什麽。
宋青塵在一陣驚惶中,緩緩轉過頭,朝賀淵看過去。
然而他尚未看清楚賀淵的表情,只覺眼前一暗,唇上倏地傳來溫軟的觸感。但也只瞬息功夫,眼前便恢複了明亮。
入眼依舊是滿堂的燈火,橘黃的光線十分柔和。門外是噼啪作響的雨豆,毫不留情的砸落在屋檐與中庭。背後依然是冷硬的隔扇門,空中隐約浮着骨湯的香氣。
這一切都真實刻入五感,逼得宋青塵确認,此時他并非身在夢中。
宋青塵此刻方明白,這是一個淺嘗辄止的吻——來自他身旁的賀淵。
怔愣之際,賀淵的聲音亦顯得飄忽。
只聽賀淵輕聲道:“那帖子我既然背出,你理該受這一罰。得罪了。”嗓音低醇,一如初見時惹人回味。
宋青塵本欲說些什麽,他雙唇稍顫,終究還是沒說出話,靠在門邊一時仿佛沒了神魂。
賀淵看他有些反常,急忙關切道:“你,你可還好……”
宋青塵暗裏攢足了勁,突地一拳往他臉上猛掄過去。然而賀淵久在沙場,對這動作自然十分敏銳。他當即擡手,以小臂擋住這斜刺裏突來的拳頭,賠笑道:“莫惱,願賭服輸。誰叫你輸了。你如此抵賴耍潑,乃是小人所為。”
宋青塵根本不聽他廢話,發力還要再打,賀淵趕緊又翻手攔下,于是宋青塵的右拳便與賀淵的小臂在一處僵持着。
賀淵穩穩接了他三拳,不禁笑起來:“你這般使蠻力,怎麽能敵?不如我教你?”
宋青塵只惡狠狠瞪着他,脫口道:“滾。”
賀淵渾不在意這句話,扯出個暧昧的笑容:“是你耍賴在先,怨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