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馳在風中愣了片刻,卻又将缰繩奪了回來,淡淡道:“不必,你快進去。”
這陣疾風實在太強勁,明娪不得不擡手遮住額前以防風沙迷眼,卻仍舊不願妥協,“若你的傷口遇水,輕則斷肢重則喪命,我可賠不起。”
又是斷肢又是喪命,這到底是傷口遇水的後患,還是她心中的盼望?景馳不由苦笑,“多謝明姑娘的善意提醒,不過我的傷,自己心中有數,應是無礙的。”
明娪自然不會輕易妥協,卻聽他又道:“明姑娘不願回車廂避雨,正好可以在外聽我講一講那婚約之事……”
話音未落,她便瞪他一眼,鑽進車內。
看來無論如何僞裝,她還是對此事心有芥蒂的麽。
景馳輕笑一聲,策馬揚鞭向前方被黑雲籠罩的城門奔去。
因着天氣不好,城門處的護城衛并沒有仔細檢查每個人的路引文書便放行。
他們的馬車才剛剛駛出拱形城門,大雨便已經驟然落地。
狂風中,城內嫩綠的草木紛紛搖曳彎折,地面上已經因雨水激起了一層白色霧氣。
這樣的天氣,出門在外的人哪怕有蓑衣有傘,都無法逃脫渾身濕透的命運。
景馳在雨中勉強憑借來時記憶尋到了一家距城門較近的客棧,馬車停在門前,他才敲門招呼明娪與景瑩下車。
明娪先行跳下車去,才發覺這狂風之中撐傘已經成了不可能,于是棄傘不用,飛快将披着鬥篷的景瑩抱下馬來,送進了屋檐內。
縱然只是這片刻功夫,二人身上也已經幾乎是濕透了,更不要提景馳,眉角下颌已經有雨水彙聚成溪流。
景馳胡亂攬了一把面上的雨水才能睜開眼睛,對她們道:“你們先進去,我去拴馬拿行李。”
原本服帖的發髻漸漸在雨水澆淋下入散了下來,碎發擋住不少視線,但不妨礙她瞥見他以左手牽馬前行的背影。
渾身濕透,狂風一刮便是透心的涼。
景瑩已經打了噴嚏,明娪趕忙攬過她的肩膀,同客棧掌櫃交涉完,要了鑰匙與越快越好的熱水,便急忙上樓。
幸好看今日天氣不好,店家已經備下了足夠的熱水。明娪與景瑩前腳上樓,後腳便已經有殷勤的小二擡來了沐浴所用的熱水。
窗外依舊是大雨傾盆,明娪擡手關了窗,對景瑩道:“我先去幫你取衣裳,你拴好門,先洗便是。”
景瑩乖乖點了點頭,“帶上傘啊,明姐姐。”
馬廄之中,景馳剛剛一只手勉強将馬拴好,喘息之餘擡頭望了望遠處彤雲漫天,幸好,看來這暴雨也只是一陣。
匆忙的腳步聲傳來,接下來便是明娪急急忙忙的聲音。
“先拿着貴重物品和換洗衣物,其他先放在這吧。”
她從車內拎出了兩個包裹,擡頭再一看景馳卻還在檐下不動,明明被淋得衣衫濕透形象全無,卻依然身姿挺拔着。
“景公子,是不是如今傷口隐隐作痛,走不動路了?”
景馳轉身向她,伸手撩起了右臂上濕粘的袖子,一道剛剛結痂的傷口,如今被雨水一泡确實有些糟糕。
“只是遇冷傷處有些酸痛。”
明娪上前看了看,無奈搖了搖頭,甩出頭發中的不少雨珠。她又不是什麽鐵石心腸,縱然還有婚約之事如鲠在喉,如今也要先勸道:“我們先拿了東西上樓,店家已經備好了熱水,我看還是應該尋個郎中來看看。”
誰知她的好心并沒得到完全的好報,她伸手想要幫他加固缰繩,卻在半途就被抓住了手臂。
兩股已經擁有了體溫的雨水順着他們相觸的肌膚彙聚而滴落;景馳的手是合乎想象的冰冷,卻是出人意料的用力。
明娪擡頭望向他,不解其意,擡手掙紮了下,也沒有成功。
景馳只是定定的望向她,不說話,也不動。
明娪眨眨被雨水模糊的眼睛,她如今的模樣定然是十分狼狽,可景馳自己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啊?他在欣賞什麽呢?
難道是為了折磨她嗎?她已經盡力抛卻雜念,待他不卑不亢,彬彬有禮,還不行嗎?她垂下被雨水沾濕的眼簾,企圖掩飾其下另一種不屬于雨水的濕潤。
再擡起頭來,他還是一如既往,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這人究竟想怎麽樣?!她已經快要凍僵了。
明娪瞪着景馳,兇道:“你走不走?”
景馳竟又輕易放開了她,笑得雲淡風輕,“走,你看,等了這一會兒,雨便停了。”
明娪這才将目光投向了稍遠的地方,不知何時,只剩從屋檐傾瀉而下的那些雨水在發出聲響了。
傍晚下過一場雨,如今天邊被大片的赤色與紫色占據,夢幻又昳麗。
“就為了等雨停?”明娪惡狠狠的将手中的傘丢到他手中,轉身便走。
景馳在後默默跟上,心有戚戚。
他可不敢說,他方才是想要從她臉上瞪出一個答案,關于他究竟是何心意。
答案不在她臉上,只在他心裏。
二人回到客棧內,景馳先行去到隔壁,随後明娪才敲了敲房門,門開一條縫,明娪進去後發現景瑩還縮在浴桶之中。
景瑩懷着歉意望向她,她還沒洗好呢。
明娪将她的幹淨衣裳放在了屏風內的椅上,自己則又回到屏風之外,耐心等待。
敲門聲和景馳的聲音一道傳來,她又走過去開門,在地面上留下一個又一個水漬……
“明姑娘不如先拿了衣衫去我的房間換洗?”景馳是心知景瑩沐浴起來總是要花些時候,才來善意勸告的。
只是沒想到這話說出來總是有點變味。
是以明娪也只是低頭望着那兩片水漬,不曾說話。
“我在外面。”景馳補充道。
……
濕漉漉的衣衫黏在身上,風一吹來便會打冷顫的滋味實在不好受。但是她如今應該避免去享受這樣的照顧。
可是景馳連讓她來駕車都不允,想來此次也不會善罷甘休的吧……
“好,我先去,換好衣服便出門為你尋郎中。”她本意欲拍一拍他的肩膀以示感謝,終究還是忍住了,拿着衣衫便出門去了隔壁,然後關門。
可待到她飛快的洗去一身風沙雨水,換好一身松花黃的家常襖裙,天色已經大暗。
再出來看,景瑩與景馳已經在吃晚飯,只是一個衣衫幹淨整潔,一個衣衫半潮不幹。
明娪看得直擰眉。
“明姑娘,我自覺傷口處不痛了,如今天色已晚,也不必勞動你去請郎中了吧。”那個仿佛剛被從海裏撈出來,又晾了半日的可憐男子說起話來倒是輕松如常。
“那你也要先去換洗,這樣一直穿着濕衣,感染了風寒怎麽辦?”這是一個同行回京之人的合理勸告,絕對不是什麽飽含情誼的關心。
“我現在去換洗?難道要用你沐浴剩下的熱水麽?”
看着景馳這副似笑非笑的模樣,明娪忍不住揚手打了他的後腦勺。
然後才起身再去找店家換水了。
連桶也要換。
景馳今日可謂是淋雨最久的人,可偏偏感染風寒的不是他,而是身嬌體弱的景瑩。
吃飯時,景瑩便有些無精打采,等到回了房間,便又把吃過的東西都吐了出來,随後就病恹恹的躺在了被中發抖。
明娪摸了摸,小姑娘的額頭有些熱。
“大抵是今日吹風淋雨的受了涼,先裹緊被子睡上一大覺,說不定明日醒來就好了。”明娪幫她蓋好兩層被子,又安慰道。
“明姐姐,我又給你添麻煩了。”病中的小孩子難免想家,還要人陪伴,實在是心情抑郁,還要落下幾滴眼淚來。
明娪又要幫她換額頭上的冷帕子,又要幫她拭淚,又要溫言撫慰,“沒關系,待你睡着了,我也就睡了,哪裏麻煩?”
安慰的話是這樣說着,然而待景瑩入睡了,明娪還是不得不在床邊時時警醒着,關注着她病情的變化。
到了午夜,她正雙臂趴在榻前假寐,便聽見房門處又傳來了熟悉的響動。
“瑩兒如何了?”他終于換上了幹淨的一身青袍,穿戴整齊,沒有要睡的意思。
明娪垂眸躲避着他的目光,回答道:“還是發熱,睡得也不大安穩。”
“我可以進去嗎?”
到底景馳才是景瑩的親哥哥,明娪點點頭,側身讓他進來。
來到榻前,景馳凝神輕輕擡手觸了觸景瑩臉頰,确實是比尋常熱一些的。
“明早若她還是這樣,便真的要去請郎中了。”景馳略顯擔憂,但也知小兒風寒是很尋常的病,不必太過緊張。
明娪輕聲道:“當初受人之托便是要幫人照顧妹妹,如今我會看顧好她的。”
她又側身,示意他看望過後就可離開,景馳卻遲遲沒有動靜。
他是不僅沒走,還自己又搬了一個矮凳坐了下來,“我這個做兄長的,總不好讓你一人辛苦,自己高枕酣睡吧?”
明娪努力平複呼吸,雖然如今她并不想如此與他共處,但……他說得也有道理。
于是她也坐了下來,正好到了時間,她撩起袖管,拎着帕子去冷水中涮一涮,擰幹,又小心的敷在了景瑩額頭上。
随後她便托腮陷入了擔憂的凝視中。
景馳看在眼裏,似乎有些明白,景瑩這小鬼頭為何一心一意破壞他的婚約,只為給自己尋一個更貼心的嫂嫂了。
此夜還長,他們有的是時間來談論這件事。
可他似乎在一開口時便已經搞砸了。
“所以明姑娘那日得知我有婚約在身,是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