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張小辮很了解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能夠得到餘貞這樣相貌氣質具佳的女子已心滿意足,別無他求。盡管不能肯定她以後會不會愛上別的男人,或許會不會繼續愛自己。

選擇我所愛的,愛我所選擇的,這也許就是張小辮的愛情觀吧。

不過萬一他選擇的并不愛他,張小辮還會不會繼續愛她,這就另當別論了。

餘貞現在生活得很平靜,就像狂風暴雨後晴朗的天空。她在向張小辮長篇累牍地追憶過往的時候,說到激憤處,聲情并茂、入戲其中,仿佛那些風花雪月的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一樣。有時候歡聲笑語,有時候聲淚俱下,有時候義憤填膺,有時候沉默如水。

張小辮看得出她是真誠的,是不夾帶任何欺騙色彩的。

她娓娓道來,她一絲不茍。

面對她的坦誠率真,張小辮常常羞愧不已。他辮無法回應她的傾訴,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沒有什麽大起大落曲折離奇的經歷,他的二十三年人生平淡無奇。從小沿着父母親鋪設的人生軌跡前進或後退,冒冒失失走到了今天,值得回憶的地方實在有限。

有關自己和哈曼的根根梢梢,張小辮都如數家珍地講給了餘貞,事實上毫無趣味可言,而對于未來的生活,一切都還未知,他也不能預測明天會發生什麽。他沒有預測未來的特異功能。

珍惜今天,就能贏得明天。撕下今天的日歷,繼續明天的繁瑣。

雜志社的工作常常讓他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

社長姓鄭名好,字喜定,中年胖子,北大中文系畢業。曾經寫過幾年現代詩,所以常以詩人自居。其人常自诩學富五車、才高八鬥,說天下才共十鬥,曹子建獨占八鬥,吾占一鬥,天下人共一鬥也。牛X烘烘。

常撰文渲染其經歷不凡,說自己曾是北大錢理群教授的得意門生,與孔慶東阿憶他們是同屆同學,更有甚者,還說與海子曾是好友,并且交情非淺,時常讨論拜倫和雪萊,海子卧軌自殺前寫給他一封長信,抱怨自己對生活的絕望,然而萬分可惜的是,這封非常有紀念意義的信件在他一次遷居的時候不慎遺失。

他萬分痛心地說,此乃國內海子研究領域的一大損失。

張小辮周圍的同事好像對社長的吹牛不上稅表示深信不疑,在外界同行面前都為社長吹捧,說社長既是海子的密友,他的詩作不可小觑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海子的朋友,所作之詩理應差不到哪裏去。

張小辮有幸拜讀過其中一首,才情自是狂放豪邁,大家品一品:

《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麽》

亘古長夜裏的

微弱燈火

點燃了浪子心頭

最頑固的枷鎖

那燈火微弱啊那枷鎖蹉跎

一如溫暖的沉默

搖晃着碧波

一艇舟

一把劍

一樽酒

一首鋤禾

……

經過不懈努力,正式榮升為編輯的那天,張小辮為了一發私憤,作了一篇題為《鄭好大放劂詞,海子又添故友》的文章,找到主編,大大方方地說:

“社長開會總是強調同志們要多做些批評與自我批評,直言大家一味地恭維他,卻沒人有勇氣對他提出不同意見。我深刻領悟到了社長的意思,于是順水推舟寫了這篇文字,社長看過之後定然歡欣鼓舞大加贊賞。”

主編看完文章,一拍大腿,誇他有創新精神,于是一字不删地全文發表了。

兩天後,社長把張小辮傳至辦公室,語重心長:“小張啊,我以前有得罪你的地方嗎?”

“絕無。”張小辮不假思索。

“既然如此,那你寫的這叫什麽玩意兒?”

社長說着,把剛刊印出來的雜志撂到他的面前,其中那篇豆腐塊被醒目地打了個折疊。

“年輕人嘛,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可以理解,但是得注意場合注意尺度,你這般公然地對單位領導口誅筆伐,這叫人身攻擊你知道嗎?”社長窩了一肚子火。

“只是文藝批評而已,并無其他想法。”張小辮辯解道。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好,有魄力!可是想要鶴立雞群、聲名遠揚,也不能拿來我開刷吧。”社長鐵青着臉,看來氣壞了。

“您不是常說要對您多提反面意見嗎,況且我寫的這些東西都是有憑有據的,并無一絲生編亂造啊。”張小辮垂死掙紮。

“狡辯!”社長怒發沖冠,“忘記我當時是怎麽跟你約法三章的嗎?”

“沒忘,社長大人胸懷大量、虛懷若谷,千萬不要介意!千錯萬錯,都是下屬的錯,我保證下次不會再做出這種蠢事了。”張小辮當機立斷,舉手倒戈。

社長終于故作大度地一揮手:“回家好好反思!我告訴你,言論自由是允許的,但不可以是惡意攻讦!”

下發工資那天,張小辮的當月獎金消失不見,主編亦複如是,氣得主編望洋興嘆:“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啊,我當時是怎麽腦子一進水就發了你的稿子啊,害得這個月的私房錢又打水漂了。糊塗啊。”

張小辮心有不甘,當天回家,挑燈夜戰,嘔心瀝血完成了一篇忏悔之作《張小辮童言無忌,鄭先生淡然處之》,把自己貶得一無是處,将社長吹得天花亂墜。

此文發稿不過三日,社長傳張小辮到辦公室,拉着他的手,和藹可親地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改之,善莫大焉。你是好樣的。”

“哪裏,都是社長教導有方。”張小辮溜須拍馬,吉祥話張口就來,“海子先生若是在天有靈,一定保佑您長命百命、著作等身!”

“小夥子很會說話嘛,”鄭喜定笑眯眯地說,“嗯,不錯,有前途。很多時候很多話是需要慢慢領悟的。這是我剛出版的一本詩集,你帶去好好研究一下吧。”

張小辮恭敬接過:“社長大作,一定拜讀!”

瞥了一眼封面,《穿過大半個世界去睡你》,一股涼飕飕的陰風忽然穿膛而過,登時頭暈得不行,險些跌到在地。

日子河水般悄無聲息地流淌過去。

***

翔子畢業了。

有天他們小聚,聊到哈曼時,張小辮心裏咯噔了一下,似乎被錘子狠狠扪了一記,鑽心地疼。大概有兩個月沒見到哈曼了吧。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衆裏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口裏吟詠着凄美哀涼的唐詩宋詞,心裏一遍遍念叨着哈曼的名子,于是倍加感傷。

翔子告訴張小辮,哈曼畢業後進了一家外資企業,在做了一陣子實習生之後,以出色的業務能力正式成為那家企業的員工。雖然平時工作很忙,可是工資驚人,據說年薪有三十萬元之巨。

“只要她能過得幸福,我随便怎樣都無所謂了。”張小辮苦笑。

翔子:“她和我在一起海侃的時候,不時提起你,說你正直善良,光明磊落,挺根正苗紅一青年。她的潛臺詞是,如果你能回心轉意,你們還是有可能重歸于好的。”

張小辮:“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不想再觸摸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了。”

翔子卻問:“餘貞怎麽樣,你是不是真的愛上了她?”

張小辮沉重地點了點頭:“就算是吧,我也說不清楚的。”

翔子一本正經地說:“你有沒有想過跟她結婚,兄弟我很想知道。”

“我……還沒想好……”

張小辮的腦子亂七八糟、一團漿糊,竟不知該怎麽回答。

翔子凝視着他的眼睛:“你現在已是危機重重,甚至四面楚歌了。當務之急是應該好好處理與餘貞的關系,用心開創自己的事業,這才是正道!有困難随時找我,能幫上忙的,兄弟絕不推辭。”

“得,我謝謝你了。馮照李春他們還都好吧?”

翔子抿了口酒:“早前他們所簽的那家唱片公司惹出了一場官司,不久便宣告倒閉了,不過他們很快又轉簽了另一家公司,現在正呆在錄音棚裏忙着錄歌,第一支單曲業已推出,名叫《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雖然沒有紅起來,但歌迷反饋還不錯。”

“我替他們感到開心!畢竟離夢想的實現又近了一步。我啥時候也能擁有自己的一支單曲、一張專輯啊……”張小辮搖頭感慨。

“天下無難事,只要肯登攀!”翔子鼓勵道。

***

一天,張小辮帶着餘貞去商場購物,竟與哈曼不期而遇。她卻不是一個人,身旁的那位護花使者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相比之下,張小辮自慚形穢。

哈曼笑道:“這不是二爺嗎,多日不見,又帥了很多啊。”

并向一旁男子介紹:“這厮是我一大學同學,人特膚淺,又他媽愛裝X,我們偶爾在一起讨論尼采卡夫卡啊什麽的,泛泛之交啊。”

又沖着張小辮說:“汪九龍,我男朋友,也是我的頂頭上司。”

張小辮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手去:“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那男子知書達禮:“我也一樣。”

張小辮向他引薦了餘貞。汪九龍友好地問候。哈曼爽朗地說:“餘貞姐姐過的還幸福吧,我看你今天好像又年輕漂亮了許多啊。”

餘貞不自在地笑笑:“謝謝哈小姐誇贊,我過得還好。”

哈曼提議到附近公園逛逛:“大家朋友一場,好久不見,今兒得盡興地玩一玩。”

張小辮心裏不情願,嘴上卻應了:“好啊,相逢一笑泯恩仇。”

哈曼:“瞧這話說的,好像咱倆之間結了多大的仇恨似的,沒有,絕沒有啊……”

于是四人結伴來到附近的一個公園。當摩天輪一圈圈來回旋轉的時候,他們都尖叫出了聲,聲音裏滿是興奮和喜悅,這些情緒真的不能再真了。

晚上一塊吃了飯,看得出,哈曼很愛那個名叫汪九龍的帥哥,而汪九龍恰到好處的體貼與親密,也證明了他們之間堅如磐石般的情份。分別之前,他們互留了聯系方式,假裝熱情地說着以後常聯絡有空出來玩之類的套話,然後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