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謀

淨房裏人來人往,卻并非都是來解手的,泰半都在閑聊——在殿裏站了大半天,個個手腳酸麻無比,好容易找着借口出來,當然得多捱會子再進去。

楚南身為鳥兒用不着更衣,一泡尿解決得十分迅速,可石清泉卻被一個同僚給纏住了,那人對大殿內的事十分感興趣,石清泉又是個好顯擺好炫耀的,當然得為自家主子吹吹牛。

楚南雖然樂得別人誇贊林歡,可像這種沒營養的阿谀之語就不必了,他百無聊賴聽了會兒,見石清泉正吹得熱火朝天口沫四濺,估摸着還得大半個時辰,又不好單獨撇下他回去……楚南想了想,伸展開羽翼向昭明殿飛去。

離魂這麽久,他幾乎成天與林歡待在一起,甚少單獨去過那座寝殿,這會子倒有點想念了。

昭明殿距離舉辦宴會的地方其實頗有些距離,許是張太後怕擾了病中的皇帝清修——也可能是自己心虛,養子仍癱倒在床,她這廂卻笙歌享樂……楚南如此想着,唇角浮起一絲淡淡的譏嘲。

雖然沒了肉身,他對這宮中的人與事反倒看得更清楚了,有些人看似真心,內裏卻是假意,有些人看似膚淺,內裏卻是一副熱肚腸。

當然,也有待他始終如一的——林歡怎麽看待皇帝暫且不論,至少對他所寄居的這只鹦鹉卻是掏心掏肺的好。

這讓他報答的念頭愈發迫切。

倘在平時,舉動皆有轎辇,又有一幹宮娥侍從鞍前馬後跟随,哪怕這麽點子路都能費上大半天功夫,可如今乘着翅膀在宮中翺翔,楚南再沒了那些拘束,感到自由自在。

他俯瞰着這巍峨皇城,想起自己剛回宮時懷着何等的怯懼與不安,那時他尚不懂得做俗家人,更不懂如何做皇帝,随着對朝政的日益娴熟,他處理起奏章亦是得心應手,但,盡管是這般如魚得水,心裏卻始終空了一塊——難道他還俗就為了這些麽?功名、富貴、一呼百應的權勢?這些固然是美好的東西,也讓他升起澎湃的激情,可到底還是不夠,他需要更安全的東西,一份能相依相伴、厮守終生的感情,這樣,才不枉到紅塵中來走一遭。

林歡的出現填補了他的缺憾,這個女子實在是個矛盾體,狡黠而又怯懦,偶爾貪婪,卻又足夠清醒。楚南實在難以想象如此多的特質是如何融合在一個人身上的,她當然并非完人,甚至有着不少缺點,但,卻是一個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

想到林歡在寒冷的冬夜将他抱入懷中取暖的景象,楚南便感覺心中熱辣辣的,不帶任何情-色意味的想,那裏是他畢生所見最溫暖的地方——她能這樣待一只鹦鹉,當然也能這樣待他,楚南堅信,等日後講明真相,縱使林歡會有稍稍抵觸,可繩鋸木斷、水滴石穿,最終還是會被他的真情打動。

他有這個信心。

這般一壁飛翔一壁神游,楚南很快便來到昭明殿外,比之太後壽宴的熱鬧,這裏當然是靜悄悄的。他收攏起羽毛,留神不驚動檐下的風鈴,幽靈一般貼着房梁繞進去。

慧明和悟能向來寸步不離這座宮殿,但此刻兩人都沒餘暇來管他:一個在打坐,一個在打盹。

楚南看着卧榻上的身影,不知慧明給他用了什麽藥,臉色看起來仍是鮮明活泛的,難怪宮裏至今無人質疑他的死訊,但,能瞞多久呢?一天、一個月,甚至一年,但等一年之後,若他還未能醒來,這朝中只怕已變了天——那時候,睿王或許已聚攏足夠的勢力,足夠他放手一搏。

楚南憂愁望着自己的臉,比之始終渾渾噩噩,最讓人絕望的是明知前途卻無能為力,倘慧明無法将他救活,他豈非連林歡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他還未親耳聽林歡告訴他自己有孕的消息……盡管身為一只聰明的鹦鹉,這些事瞞不住他,可作為旁觀者和作為丈夫畢竟是不同的。

要是他能設法令這句軀體起來,再去見林歡一面……

楚南停在自己的額頭上,用腳爪碰了碰那白皙冰冷的皮膚。

一股巨大的力量倏然襲來,令他頃刻間失去意識。

石清泉暢快地閑談了半個時辰,提着褲子正要走人,誰知一轉身,卻發現跟他來的同伴不見了,他不免急道:“小呆呢?”

一旁的小黃門莫名其妙,“誰是小呆?”

“就是方才那只鹦鹉!”石清泉這下可真急得冒汗了,林主子對小呆有多看重,他們這些人都看在眼裏,誰知偏在他手裏弄丢了,這讓他如何同林主子交代?

那人安慰道:“別急,宮裏就這麽點大,諒它跑不遠的。”

兄弟幾個裏裏外外搜尋了一通,卻哪裏發現得了那只鳥的身影,連根鳥毛都看不見。

眼看石清泉一籌莫展,那人勸道:“往好處想,沒準它已經回去了麽?照你說它跟林美人這般親厚,想必是一刻也不肯離開的。”

此言有理,石清泉心下稍安,當下也不敢耽擱,急匆匆地淨了手便回殿中去,誰知到了林歡座前,依舊不見鹦鹉的蹤跡。

石清泉暗暗叫苦,亦只得照實說了一遍,外加請罪。

林歡面色雖有些不愉,倒比他想象中鎮定,“你先起來吧,等宴會完了,咱們一起去找。”

以小呆的聰明,按說是不會讓誰抓住的,何況都知道是禦賜的鳥兒,誰敢動他?說是野物動的手還差不多,不過這宮裏也沒幾個養貓養狗的,張倩薇那只波斯貓還趴在她膝頭睡大覺呢!

難道是睿王?可他好端端的為何要跟一只禽鳥過不去呢,難道是見小呆在太後跟前出了風頭,因此心生嫉恨?

睿王見這位林美人的眼睛幾次三番往自己身上瞟,饒是他素來自持,此刻也有些心旌搖曳,莫非林歡真是喜歡他?先前幾次找茬,大約也只是為了引起自己注意。

唔,這女子長相其實不賴,若非她挺着個肚子,睿王還真想一親芳澤,看看那潑辣美人婉轉承恩的模樣……

直至柳氏在他大腿上狠狠擰了兩把,睿王才吃痛回神,怒道:“你做什麽?”

柳氏壓低聲音冷道:“你還有臉說?你自己打的什麽肮髒念頭?”

“胡說什麽,我可沒你想的那麽龌龊。”睿王收回視線,眼珠卻仍骨碌碌亂轉,不知該往何處安放才好。

大庭廣衆之下,柳氏也懶得同他争辯,橫豎丈夫的德行她心知肚明,但凡略有姿色的,輕輕一撩便上了鈎,雖不知林氏為何如此,可此女言行詭詐,巧舌如簧,未免夜長夢多,的确是不能再留了。

林歡并未留心到柳氏陰沉的面色,實在是周遭能分散注意的事務太多了。

她這美人封得雖是意料之中,在他人看來卻是意料之外,不知有多少人正羨慕嫉妒恨。張倩薇就在叽叽咕咕地同張貴妃抱怨,所幸張貴妃涵養好,輕輕地喝止住,又讓人抓了把果子糖給她,好堵住她的嘴。

于是張倩薇重又歡天喜地起來,還喜孜孜地斜着眼朝林歡顯擺那些吃食——比起位分,還是吃進肚裏的更為實在。

到底是個小孩子……林歡付之一笑,再看對面的毛昭儀就不怎麽自然了,兩眼睜得跟烏眼雞似的,顯然已将林歡視為今後心腹大患。

林歡命人将甜酒撤下,那酒味道雖淡,孕婦也不該多飲,還是換酸梅汁更合适。

論理,她新封了美人,是該向比自己位分高的敬一敬的,趁今日衆人齊在正好省事,免得日後還得拜訪一遭。

林歡就捧着那杯酸梅汁施施然來到毛昭儀跟前,正要說幾句恭維話,誰知毛昭儀卻冷冰冰地起身,“我要去更衣,舜英,你替我招待吧。”

說罷便拂袖而去。

妹妹毛舜英只好朝林歡抱歉一笑。

林歡不以為意,她巴不得少些應酬工夫呢。

如此甚好。

毛舜華借口更衣來至偏殿,心中仍是妒火中燒,好不容易因着太後壽辰解了禁足,誰知被林歡這麽一鬧,滿殿的風光都被她占去,自己反而無地自容——還以為林歡會當衆出醜,自己才撺掇她出來獻禮,結果事與願違,不但張太後喜笑顏開,還憑空冒出個什麽神鳥來,口稱吉祥,張太後卻還信了,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旁的也就罷了,說來說去都是仗着腹中孩子,林歡才這樣肆無忌憚,倘她沒了這個依仗……

毛舜華将汗濕的宮裝除下,接過侍女遞來的外衫,正要披上,忽覺袖中仿佛多出點什麽,硬硬的硌着手心。

偷眼去瞧,卻是個四四方方的小紙包,毛舜華不禁面露疑色。

那眼生的侍婢低聲說道:“我家主子讓我告訴昭儀,此物能助您解憂。”

毛舜華福至心靈領會過來,“是落胎藥?”

那人知她擔憂什麽,含笑道:“只是落胎藥。”

毛舜華松了口氣,她倒也不想傷及性命,只是想讓林歡回到原來的處境,別成天在這兒礙眼罷了——本來她這個罪臣之後就該本本分分過日子,能伺候皇帝幾天已經算她的福分,難道還想當太後?

輕輕将紙包捏攏藏入懷中,毛舜華叫住那侍婢,“你家主子究竟是誰,為何要幫我?”

那人垂目,“自然是您的親眷,才與您有志一同。”

說罷,便拱手退出去。

毛舜華心底琢磨一番,這宮裏與她沾親帶故的只有張太後外加張貴妃姊妹,張太後犯不着這樣鬼鬼祟祟,那麽,想來便是張貴妃授意的了。

想不到那位貴妃娘娘看着安穩持重,居然也耐不住了……毛舜華眸中綻開笑影,這樣也好,就算事敗,只要把張倩柔供出來,太後想來也會保全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