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立刻從大怒轉為大驚,接着就大悲起來。且不論這收受地方官錢財,進行買賣官的交易是否屬實,就是屬實了,這件事與他的女兒逝世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李明達趕路的疲乏還沒有緩過來,消息傳來的時候,剛好是午飯後不久,她更衣上床,準備睡下。因她耳朵敏銳,屋內的喘息聲有時候都聽得見,所以她真正休息的時候,喜歡把人都打發走。

而今李明達一聽到立政殿那邊傳來的噩耗,吓得驚起,立刻從床上跳下,沖到門口,預備推門時,就聽到那廂從立政殿傳來的腳步聲。

必然是阿耶派人來通知她了。

“公主可還在休息?”

門外的田邯繕點頭應承,正要說剛剛睡下,李明達就先截了話,“還沒睡。”

田邯繕忙推開門,就見自家公主面容慘淡,眼中含淚。

田邯繕垂眸一瞧,不解為何,慌張道:“貴主,這——”

“是不是五姐出事了?”李明達紅眼去問那傳話的太監。

太監點了頭。

李明達這就要邁步離開,被田邯繕拉了回來。

“貴主,您鞋還沒穿呢!”

李明達愣了下,這才發現自己因為走得急,光着腳站在地上。她忙回身坐下,由着田邯繕給她穿了鞋後,就急沖沖去見李世民,請求立刻出宮,看長樂公主最後一面。

李世民剛剛垂淚完畢,聽聞女兒此言,又是落淚,立刻點頭應允,帶着她一起去了長樂公主府。

兩柱香後,父女二人到了長樂公主府。

府中已經挂起了白绫,起了喪幡。

長孫無忌得知聖人駕臨,特帶着兒子長孫沖、長孫渙等人前來接駕,個個面容有哀。

李世民根本不及去管這些人的跪拜,徑直沖入長樂公主李麗質的寝房。他一眼瞧見床上躺着的女兒面容慘白,毫無生氣,淚水嘩地一下又落了下來。李明達跟在李世民之後,本是也同樣垂淚,但是當她站穩腳,看向李麗質的時候,李明達目光微微停滞,眼淚就有些下不來了。

李世民要去拉女兒的手,一碰只覺得冰涼入骨,明晃晃地在向他昭告着他的五女已經去世,沒有了生氣。

長孫沖在一旁勸慰他,請他不要在此多留,免得觸景再傷情。

“她喘疾發作有幾日了,臣早就想告知聖人,她卻不讓,不願叨擾聖人為他擔心。今晨許是她已然察覺身體不對,跟我囑咐說她将來若走來,讓我一定要好生勸慰聖人,切莫因此傷感,是她沒福氣一直做聖人的女兒。”

李世民聽此言愈發悲恸,被長孫無忌多番勸慰之後,點了點頭,就遂了這懂事孩子的最後遺言,由着長孫無忌攙扶自己出去。李世民嗓子沙啞地和長孫無忌講喪女之痛,憶起李麗質當初種種乖巧懂事的過往,便越發的悲傷不能自已。

長孫無忌也很哀痛,附和點頭,對李麗質也是贊不絕口。随後他攙扶着李世民出去,長孫渙等兄弟也跟了去。

李明達卻沒走,她靜靜地看着榻上閉目的李麗質,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是深思,似是發愣。

長孫沖陪着聖人和父親走了幾步之後,注意到李明達沒有跟過來,又瞧那頭聖人還在傷心,和父親一直聊得很多。長孫沖就使個眼色給長孫渙,讓他去陪同。

長孫渙應承,也知道晉陽沒出來,料到她十分哀傷,不肯離開姐姐。大哥是她的五姐夫,也是長樂公主最親近之人,這種時候自然是他大哥去勸最好。

長孫渙随即去了,不作多想。

長孫沖走到門口,看着李明達還愣在原地,便使了個眼色給田邯繕,令其通報一聲,讓她出來,他們可以好好聊聊。

田邯繕依言去說。

但長孫沖等了會兒,還是沒有見李明達有出門的意思,反而直直地朝李麗質的方向去。

長孫沖緊張不已,忙沖進門,喊了一聲李明達。

李明達皺眉,眼睛微微睜大地看着長孫沖。長孫沖在與李明達對視的瞬間,就移開目光,瞧向了別處。

李明達聞到了心虛的味道。

她眼角的淚痕尚未褪去,眼底泛着紅。随即她就轉頭繼續直直地朝李麗質走去,短短十多步的距離,伴随着一聲一聲越來越清晰地跳動。

李明達看着李麗質那張紋絲不動的臉,在床邊坐了下來,抓起她的手腕。

長孫沖目光緊張起來。

“人死了,身體會這麽涼麽?”李明達像感慨一句,又像是在問長孫沖。

“人走了,身子确會發涼。”長孫沖微微松一口氣,但看着李明達打量李麗質的樣子,心越來越往上提。

田邯繕連連點頭附和,告知李明達确實如此,又勸慰她早些離開,以免傷情過甚。

長孫沖連忙附和,“你姐姐若活着,也不會忍心見你如此。”

李明達緩緩放下李麗質的胳膊,但她的手卻并沒有抽離,反而摸了下床上的褥子。

李明達又去看李麗質的臉,盯得很仔細。

長孫沖越發慌張,連連溫言勸慰李明達切莫傷感,“你可不能太傷心,你傷心過度,身子再難受,聖人的傷心只怕又添一些。再說他剛剛如何模樣,你也瞧見了,只怕別人哄不住他,唯有你親自去才行。”

李明達轉頭看長孫沖,“那你呢,為何不傷心如我們一般,這樣淡然?”

長孫沖一聽此話,忙行禮道不敢,解釋自己其實十分難過,不過因要迎接聖人和貴主,必須控制自己的情緒罷了。

說完此話之後,長孫沖心裏卻是不解李明達為何會出此言。她向來善解人意,不會這樣刻意用話刁難,給人難堪。但今天,她從看到李麗質開始就反常,莫非……

長孫沖眉頭狠皺。

僞裝很可能在一開始完美,但對弈時間越長,心虛的那一方就會露出越多的破綻。

李明達而今就看到了很多破綻,來自于長孫沖,來自于李麗質。

她倒是很想嘴一張,痛快問清楚,然而眼下這光景,事關之重大,由不得她一時口快,不考慮後果。

李明達垂着眸子思慮了會兒,才說去找聖人。

長孫沖暗暗地松了口氣,立刻又命人将李麗質床榻的帳幔放下。随後二人一前一後出來,剛巧有公主府的下人端着幾盆冰過來。

李明達伸手在盆裏抓了一把,冰塊涼涼的,随即就化成水在手裏,“這是?”

“天熱,以防……”回話的小厮不知說‘屍體腐爛’或是‘公主腐爛’合不合适,遂嘴巴卡住了,不知道該怎麽表達。

李明達立刻明白了,轉而看向長孫沖,“沒想到你們準備得還挺充分。”

長孫沖愣了下。

随後公主府的管家湊上前來,忙道:“這些事都是奴們準備,該想到的都想到了,請貴主放心,奴們一定會盡全力辦好後事。”

“你說話倒誠摯。”李明達嘆了一嘴,然後就快步朝李世民所在的地方去。

但其話在長孫沖聽來,卻覺得她話外有音。長孫沖瞧着李明達的目光越來越複雜,以前他自以為很了解這小丫頭的性情,而今卻是一點點都不懂了,不過是半年未見,竟比聖人的心思還要詭谲難測。

李明達去哄了李世民之後,果然有些效用,李世民哀傷減半,長噓幾口氣,便要帶李明達回宮。李明達不應,求李世民讓她在公主府呆一夜。

“我想再送一送她。”李明達道。

李世民怔了下,然後就紅了眼,轉頭跟長孫無忌直嘆兕子懂事,念重情義。

長孫無忌點點頭,自然不吝啬于對李明達的誇獎。聖人的女兒之中,長孫無忌最看好的就只有倆人,一位是長樂公主,已經做了他的兒媳,另一位就是眼前的晉陽公主。倆孩子面上看着都是穩重溫婉的性子,但兕子在性子上動靜相宜,比李麗質更為活潑。只可惜她年小了些,若不然當年真可以選擇,他一定會讓自己的兒子尚這位公主。

不過而今長孫府走了一位公主,憑他長孫家的榮耀,再尚一位公主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兒子們之中,卻未有令他覺得可與李明達相配的。長孫渙太過淘氣,平日沒有個正經穩重的樣子。三子長孫濬雖然穩重,在才學上也算還好。拿出來說不丢人,卻也未有一處出挑。處處不顯,反倒就是平庸。沒有将相之才,又如何能與晉陽公主相配,拼得過其他子弟。

長孫無忌看着眼前這麽好的外甥女,一想到自己撈不着,便惆悵地嘆口氣。

李世民聽聞,拍拍長孫無忌的肩膀,“你也不必太過自責傷心,麗質她命便如此吧。去了之後,在地下也可好好陪着她母親說說話了。”

提及長孫氏,李世民又是一頓傷感。這世間女子,便沒有一位能如長孫氏的賢德,善解人意,可以真正走近他的心裏。女兒李麗質也是個極為善解人意的溫婉佳人,以前他來火氣的時候,這丫頭就随她母親的性子,勸得他心裏舒坦。偏偏兩個解語花,都因為同一個病,先後離開了他。

李世民因此就更為慌張起來,看向另一個他愛重的女兒,忽然有些擔心兕子回頭也會如她姐姐母親那般,也會犯嚴重的喘疾。

“還是随我回宮去,你年紀小,身子也不好,不可再此久留傷心過度。”李世民變臉道。

李明達有點懵,不知道父親怎麽忽然轉了态度,忙去拉他的胳膊,和他保證自己不會有事。

“我就是有些心裏話,以前還沒機會和五姐說呢,而今她人走了,我要是再不說,就會憋在心裏難受。若時間長了,越發覺得遺憾無從可訴,女兒就更會傷心了。”李明達幾句話就抓住了李世民的軟肋。

李世民遂嘆口氣,終究是允了。

“父親可留程侍衛看着我。我一定會乖乖的。”李明達防備地用餘光掃一眼長孫沖,然後對李世民補了一句話。

李世民想都沒想就應下,然後就去了。

李明達送走父親之後,又支走了長孫無忌,讓他不必管自己。

長孫無忌還不放心,囑咐長孫沖和長孫渙好生照料李明達,至此方去。

長孫無忌一走,李明達直接揚頭對長孫渙使了個眼色,讓他該走也走。

長孫渙樂得如此,忙拱手道:“多謝表妹。”

然後也退下了。

當下,又剩下長孫沖和李明達。

長孫沖從聽到李明達堅持不走的時候開始,心裏幾乎已經有七八成确認,李明達發現了端倪。所以他而今面對李明達,是有些緊張的,這種感覺他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李明達身體朝着李麗質停屍的方向,走了幾步,這幾步令他身後的長孫沖心跳極快。

李明達頓住腳,轉而去了公主府的園子,随便擇了一處涼亭,令程處弼、田邯繕等人在十丈開外的地方守候。

李明達靠在朱漆柱邊,态度嚴肅地審視長孫沖。

長孫沖已然感覺氛圍不對,半垂着眸子,準備以靜制動。

他們表兄妹自小就相處,感情自不必說。所以此刻對于李明達,他畏懼感一點都沒有,看起來不過是不卑不亢之态,但緊張感卻已經幾乎把他逼得想立刻轉身逃開。

然而事情非逃能解決,更可況這件事,也非他一個人的主意。

李明達冷靜了半晌,卻還是扛不住自己心裏的怒氣,歪着脖子很憤怒地瞪長孫沖:“你們在鬧什麽?”

長孫沖又怔,不解地看李明達,“諒我愚鈍,不知公主所指何意。”

“表哥,這時候了,就你我兩個人,你沒必要和我裝。我看得出你知情。我也知道你和大姐長了十多歲,見識多了,懂的事也多。但是為什麽偏偏要這麽幹?她圖什麽?你圖什麽?”

長孫沖仍然是半低着頭,似是聽不明白一般。

李明達氣笑了,“好,你不懂是吧。”

說罷,她二話不說就大邁步朝着李麗質的房間。程處弼和田邯繕忙跟上。長孫沖見狀,随後去追。

李明達邊走邊對程處弼囑咐,“一會兒你們都等在屋外,還有今夜,看緊了我。”

程處弼雖不懂為何,但瞧公主反應,深知這件事不簡單,遂謹記于心,立刻應承。

到了李麗質躺屍的屋門前,長孫沖快步沖了過去,攔住李明達的去路,眼裏微微帶着警告:“你要做什麽?”

“那你攔着我做什麽,心虛麽?我想再看看自己的五姐,有什麽不可以,長孫驸馬有必要這麽緊張麽?”

長孫沖從來沒有見李明達這樣威嚴厲害過,他緩緩放手。

李明達獨自一人進屋。

長孫沖看着在外候命的程處弼和田邯繕等人,愣了又愣,然後無奈地閉眼一下,深知事情肯定是瞞不住了。

屋內有長樂公主的四名大侍女守着,她們見李明達進門,都垂頭行禮,面容微微有些異樣,而且是随着李明達越靠近李麗質,越發緊張。

李明達站在李麗質床邊,盯着她的臉,“父親走了,舅舅走了,該走的都走了,是我一個人進來的。長孫驸馬而今人在門外,躊躇不敢進,也不知是怕我還是怕你。”

床上的李麗質,仍舊是閉着眼,一動不動。

李明達伸手欲去抓李麗質的手,其身邊的大丫鬟柏廬忙道:“貴主這又是何苦,人已經去了,幾次三番再看,不過是給自己徒增傷感。”

“我不明白,她怎麽突然就去了。”李明達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最終沒有去碰李麗質,而收了回去。

“病早就有了,今春就發作急,不曾見好過,時候久了,自然就越來越嚴重。其實公主的身子早就不大好了,府中人都知道公主的情況,卻也不算突然。只不過聖人那裏囑咐要瞞着,免得他擔心,才一直沒有傳進宮。”柏廬道。

李明達笑了下,“是——麽?”

柏廬愣住,晉陽公主的笑顯然另有含義,她看得出來。

“原來早有計劃。”李明達嘆一聲。

柏廬再愣,“不知貴主此言何意?”

“你們主仆要在我跟前演到什麽時候?”李明達猛地站起來,盯着李麗質,“這等假死的事情你都敢去裝,連自己親生父親,血脈相親的兄弟姊妹都要瞞,你到底為什麽?”

柏廬微微張嘴,驚詫不已,轉而慌張地看向李麗質的方向。

李麗質表情如故,但小拇指随後抽動了下。

柏廬現狀,無奈地閉了下眼,只覺得這個天大的秘密是真瞞不住了。

“五姐還不想醒?是打算我把這件事告訴了阿耶,您再睜眼?”李明達冷聲問。

柏廬防備地看眼李明達,然後走到自家公主身邊,抓着她的胳膊,意味深長地喊了一聲“貴主”。

李麗質眼皮動了動,然後她終于慢慢地睜開了眼,眸光循聲掃向李明達。

李明達見李麗質‘活了’,心中火燃燒到了嘴角,“五姐可知自己在做什麽?你可是你瞞着所有人,玩詐死的後果為何?”

李麗質在柏廬的攙扶下,定了定神,然後就苦笑起來,眼淚一顆顆落下。

“當然知道,你五姐不是傻子。”李麗質啞着嗓子道。

李明達:“……”

她沒說話,默然看着她,等待她的進一步解釋。

“這件事就你一人發現?還是你已經告訴阿耶了?”

“若告訴他,此刻在你面前站着的就不止我一人了。”李明達有些不滿地看着李麗質,問她到底是怎麽想的,竟然做出這樣無情的事,“你可知阿耶得知你人不在的消息,有多傷心,留了多少淚。你怎麽能這樣騙大家,卻為什麽要這樣騙大家?”

李明達很少怨人,但今天她對李麗質卻是怨透了。為什麽要拿自己的生死開玩笑,在她至親至愛的人跟前玩詐死?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讓李明達怎能不氣。

李麗質還是頭一次見李明達這樣撒火,愣了下,才緩緩開口,“不是玩笑,從今天起,我就不是什麽長樂公主李麗質了,也不是你姐姐。”

“是麽?”李明達聽她還這樣跟自己說話,更為生氣,。

“是。”

“好,那既然你不是長樂公主李麗質,就不是我的五姐。此刻你見到我,為何不跪拜,便好生地跟我這位禦封的晉陽公主行禮!”李明達質問道。

“你——”李麗質變了臉色,被噎得啞口無言。

“瞧你,明明放不下自己的身份,卻要幹這種無理取鬧的事。你真瞧大家都為你傷心,被你耍得團團轉才開心?”

“兕子,你不必說這麽狠的話刺激我,這件事是我做錯了沒錯。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說那些又有什麽用。我詐死的事,你必須要替我保密。”

“倒是可以編個過得去的理由,解釋你複活了。比如是丫鬟誤判,服藥之後一時間突然出現暈厥,令人誤以為你去了。不管什麽借口,總歸解釋過去就行,我會幫你在阿耶跟前說話。”李明達趕緊想主意解決,向李麗質提議道。

“不,我不想回到過去。”李麗質鎮定道。

李明達也冷靜下來,皺眉不語。其實她從之前陪李世民進屋,到發現了李麗質的心跳聲開始,李明達就知道李麗質此舉如此駭然,定然是早就有所預謀,而且她勢必幾經考慮過了。但不管什麽理由,在李明達看來,李麗質不該丢下所有人,一走了之。

她畢竟是大唐公主,很多事情她只要張口就能解決,哪裏會有多大的委屈,讓她逃避到一定去死?

李明達真的不明白,或許是她見識少了。

“所以說你還是個孩子,年小什麽都不懂。”李麗質嘆氣,伸手讓李明達到她身邊來。李明達防備地看李麗質一眼,原地矗立,并不想去。

“五姐明知道這事情的嚴重,還要這麽做,那我也沒必要多言了。”李明達随即就和李麗質告辭。

李麗質見狀慌了,喊她不許走。因見李明達不停,她急得趕緊下地拉她,那廂柏廬等人也急急忙忙堵住了房門,不敢讓李明達走出去。

李明達看着李麗質,姐妹倆就此對視,彼此無言。

柏廬發現自家貴主連鞋子都不曾穿,驚呼一聲,就忙去取來鞋子。

李明達嘆道:“先前聽到你身亡的噩耗,我也如你這般,光着腳下地,呆呆愣愣半晌,止不住流淚,有一瞬間甚至恨不得随你去了。”

李麗質垂淚,忙拉住李明達的手,求她聽自己的解釋。

李明達之所以沒有大肆宣揚,也就是為了聽這個解釋,遂由着李麗質拉自己在窗邊坐下。

“兕子,這大半年你也經歷了不少事。該知道,這做公主卻非世人所想那般平和順遂。什麽享受榮華富貴,日日閑樂度日?身邊充斥着真真假假,諸多陰謀,許多時候你還要個和不喜歡的人虛與委蛇,共度一生。”

李明達怔了下,十分驚詫地看着李麗質,而後她望了一眼門口的方向,“五姐,你這話是何意,你難道是想說你和大表哥他對你——”

“我為他們長孫家盡了延續後代的責任,已經是我所為最大的讓步了。”李麗質道。

李明達:“我不懂,五姐是和他過不下去?那就和離,何必詐死。”

“他什麽過錯都沒有,而且我們的身份都如此顯赫,和離勢必會引來多方的反對,就算是鬧得筋疲力盡,我們真的成功分開了,只怕鬧得天下皆知,以後的日子也沒法再好好過下去。”

李明達不得不承認,李麗質此言有些道理,“那你們之前在一起那麽多年了,孩子都生了兩個,都是怎麽過得?以前一直好好地,怎麽就忽然就……”

“以前就不好,一直不好……不過彼此隐忍,出于身份和責任,不得不按部就班地生子。不要怪你五姐夫,他沒有錯,他一向對我溫和,禮貌有加。”李麗質提起那些日子,面容的苦意就泛濫成海。

“五姐,你是不是騙我,聽你話裏的意思,你們是兩看相厭。可我瞧過你看他的眼神,也聽你話家常時,提及他的口氣如何喜悅……現在你跟我說你不中意他,我怎麽會信。真不喜歡,當初阿耶為你定這門親事的時候,你又怎會連個‘不’都不說?”李明達的連連質問,令李麗質臉上的淚水越發泛濫。

李明達又問李麗質:“你詐死的事有多少人知情?長孫驸馬肯定是知道的,對麽?”

“沒有多少人,除了他,就是她們四個,再就是你了。”李麗質回道,“我本打算熬過今日,便是阿耶見我這最後一面,我就可以就此不用再出現在長孫府了,之後的事他答應為我遮掩料理。偏偏你的出現……”

“你打算去哪兒?隐居?”

“去江南東道,找個靠海的地方住下,天天看日升日落,心境平和的老去,再不用理會世間的煩惱。”

“延兒,顼兒呢?你忍心扔下他們,再不管了麽?”李明達問。

李麗質面露哀傷,“就是對不起他們,但長孫沖已經答應我了,會好生照顧這兩個孩子。我走後,他此生也不會再娶妻,委屈了那兩個孩子。”

李明達越聽越糊塗了,她覺得李麗質的話裏有掩藏,偏不和她說清楚。

李麗質也察覺出李明達心有疑窦,她緊抓着李明達的手,再次解釋道:“你一定很奇怪,我們既然一個逃走,一個不娶妻,為什麽不能湊在一起過日子,非要這樣折騰分開,甚至我要以放棄尊貴的公主身份,以詐死為代價。但兕子,人生有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彼此在一起,兩廂都難受,分開了,反而不用像在一起那樣互看介懷,都能放得下了。他不必再溫潤有禮地來每天應付我這位刁蠻公主,而我也不會再為看得到卻得不到,而心中負氣難受。”

李明達:“看得到卻得不到?”

李麗質知道自己失言了,苦笑道:“五姐其實不想和你承認,是當初自己選擇害了我自己。長孫沖從娶我那一天起,一直是‘盡職盡責’在做一名驸馬,對的,很盡職盡責。每日請禮問安,逢過節和我同聚,甚至願意在我想要孩子的時候,陪着我一路懷孕,照顧我,和我一同養育孩子,與孩子們玩耍。

我挑不出他的錯來,他每一步都走得如此恰到好處,但唯獨他看我的眼睛裏沒有情感,他的問候從來都是止乎于禮,而非出自真心。起初與他的兩年,我以為他瞧不上我,是為了和我怄氣,我忍一忍,等日子久一些,他自然就會忘記前愁舊恨。

卻沒有,他的記性比誰都好,他的心比誰都狠都無情,便是我竭盡心力為他生了兩個兒子,他也只是真心待兒子們好,對我唯有‘恰到好處’。”

李明達怔了又怔,确實沒有想到長孫沖與李麗質之間的夫妻關系是這樣。不過李麗質所謂的‘前仇舊恨’只怕是關鍵了。

“他是個好人,若沒有我,日子本該過得舒心暢快。卻因為我在,這些年他一直拘謹,壓抑自己。而今我這事被你抓個正着,就不怕現醜告訴你,你大表哥他從娶了我之後,就不曾真心笑過,真的開心過。”李麗質很不想承認這些,因為她一旦說出來,就相當于變相承認了自己這些年來的失敗。對于普通人來說,這可能容易些,但對于一名公主來講,卻是丢進面子的大事。

“你過得這麽委屈,就該和我們說,和阿耶說。阿耶那般心疼你,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這樣委屈過日子。便是他為長孫家嫡子,可到底抵不過我們皇家。姐姐一直活得明白,怎麽在這件事上竟糊塗了。”李明達緊抓着李麗質的手,讓她好好想想,不要沖動做決定。

“我一個公主,這十幾年來,活得就像個笑話。再繼續下去也不過是兩敗俱傷,何不自己退一步,海闊天空。我誰都不想麻煩,兕子,你就當看不見,放我走好不好,就當五姐求你了!五姐不怕告訴你,這件事若你真的透露出去,告訴了阿耶,我倒寧願自己真死了,也不會繼續留在這個滿是牢籠的地方,禁锢自己。”

李明達默默看着李麗質,還想再說什麽。卻在她剛張嘴的時候,李麗質忽然起身,一咬牙就要跟她下跪。

李明達萬不敢如此,忙拉着她,跟她解釋自己之前不過是因她詐死,聽她不想認公主身份的話,才說了那樣的氣話。而今既然知道她是受了委屈想逃跑,李明達哪有再為難她的道理。

她本欲再問李麗質‘前仇舊恨’細節,但見李麗質情緒激動,哭得傷心欲絕,加之她身邊的柏廬也在一旁哀求,李明達怕她真做出傻事,也就不好多問了。

但王長史傳信一事,李明達還是順嘴問了她何故。

李麗質搖了搖頭,“我卻不清楚,今日詐死,是我早就和你大表哥商量好的事,和那件事無關。而今我也不好出面幫你問了,你自己随便調查,我府裏人對你必然不敢造次。”

李麗質随即又懇求李明達,一定要幫她保密。随即見李明達猶豫,李麗質就垂淚道:“而今就只有這一條活路了,好妹妹,你要是不成全,姐姐就真的只有死這一條路可走了。”

“萬不要如此!”李明達忙阻攔,轉即對李麗質道,“卻不要今夜就離開,公主府已經受牽涉被調查,出入人員自然有人把手。你要是現在出去,勢必會穿幫。”

李麗質愣了下,忙謝過李明達,表示自己會暫且在公主府留幾日,等風聲過了再走。

李明達見李麗質躺回榻上,再無心和自己繼續聊天,知道她不想多說,就囑咐她,“別用太多冰去冰你的胳膊,便是夏日,寒入體內,卻也容易害病。”

李麗質驚訝不已,沒想到自己用冰來讓胳膊變涼的事兒,竟然被李明達一眼就拆穿了。

李麗質随後捂着頭,喊着難受。李明達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不想在聽自己質問下去。遂也就随了她的心意,反正眼下這幾日,她也出不了公主府。

李麗質聽李明達說要離開,表情放松了很多,還再三囑咐李明達,一定要為自己保密。

李明達從屋內出來後,柏廬就趕忙把房門關上,生怕有人再進去發現了什麽一般。

長孫沖還在門外,看到李明達有些怒氣地看自己,他無奈地扯起嘴角,問李明達如何了。

李明達冷冷瞪他,“卻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長孫沖随即問何故,聽了李明達轉述李麗質的話之後,他便嗤笑一聲,也不多言。

“你這是什麽态度?”

“沒什麽,早習慣她避重就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