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是暖春了, 但曠野的夜風,似乎依舊格外的凜冽,吹得林羨鼻子開始發酸, 冷得渾身不自覺地抖瑟了一下。

她雙手依舊圈在蕭菀青的身上,上半身卻與蕭菀青漸漸拉開了距離。她擰着眉頭, 咬着唇, 緊緊地盯着女人單薄纖瘦的後背。

天地之間,除了呼嘯的風聲, 仿佛, 只剩下了親密抱着的她們兩個人。

半晌,林羨的聲音穿透冷風,低低沉沉地問蕭菀青:“蕭阿姨,如果我只是我,只是林羨,你會對我這麽好嗎?”說話間,她又慢慢、慢慢地俯下了身子, 貼在了蕭菀青的背上。

蕭菀青拾着粉筆畫線的動作微微一頓,有悲傷與悲哀漸漸籠罩了她如水的明眸,比夜色,更加深沉。

如果,她只是林羨……

粉筆自中部, 被蕭菀青不自知的力道折斷,掉落于地上,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響聲。蕭菀青怔怔地凝視着那半截可憐的粉筆頭, 垂下頭繼續手中畫線的動作,扯出一抹淡笑,若無其事地回答林羨:“說什麽傻話,如果你不是林羨,我們怎麽能認識呢?”

林羨少見地不肯體貼退讓,固執地追問她:“蕭阿姨,這只是一個會與不會的是非假設題。”

蕭菀青認真地推動着木尺,畫着車庫線,抗拒道:“羨羨,我從來都不喜歡做如果這種假設題。”她的聲音,異常地冷靜冷淡,像是裹挾着冬日的堅冰,直直刺進了林羨的心裏。

蕭阿姨,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喜歡她?

她這是無心地不願意回答,還是,刻意地逃避不想回答?

她害怕給自己虛假的希望嗎?

林羨覺得自己明明這樣親近地抱住了蕭菀青,卻絕望地像抱住了一陣風一般,心中依舊空空蕩蕩,冷冷清清。

蕭菀青好像是,一陣她抓不住的風,随時,都會飄走。

壓抑多日的迷茫委屈和心酸突然就排山倒海地襲來,林羨的淚水,驀地就再也不受控制般地溢出了眼眶,打濕了蕭菀青單薄的襯衫。

背後的濕潤,像帶着灼熱的刺痛熱度,一下子就燙進了蕭菀青的心裏,灼燒地蕭菀青又驚又疼,霎時間就僵住了身子。

她稍稍掙開了林羨的懷抱,轉過身子,眸色裏是複雜難明的晦暗情愫,無措心碎又壓抑地凝望着女孩流淚的悲傷面容。

眼淚,完全是控制不住地洶湧而出。林羨此時此刻一點辦法都沒有,她一點都不想讓蕭菀青看見,一點都不敢讓蕭菀青察覺,偏偏,卻事與願違。她急忙站起了身子,驚慌地擦着還在流出的眼淚,狼狽地又哭又笑對蕭菀青笨拙解釋着:“不知道為什麽想到如果我不是林羨就不可能認識到蕭阿姨你就好難過。”她扯出一抹比哭還讓人心痛的笑,繼續牽強道:“蕭阿姨你別看我了,好尴尬啊,我有時候其實淚點也挺低的,以前為了裝酷,都不敢和別人一起看感動中國的。”

蕭菀青看着這張她放在心上,曾在接受自己喜歡她之後,在心裏暗暗許諾過,要盡最大自己的努力讓她永遠展露笑顏永遠明媚的容顏,覺得,心裏仿佛有一把鈍刀,在一寸寸地來回挫動着,鮮血淋漓。

那顆懷疑的種子,終究開始生根發芽了。她再不能,也不被允許自欺欺人,掩耳盜鈴了。

她喜歡的人,可能也喜歡她。

兩情相悅,兩廂情願,本該是多麽美好幸福的事情。

可是,她一點都不敢高興,一點都不敢喜悅,一點都不敢回應。

林羨還小,她本該有義務要保護她,要教導她,可她是不是卻反而潛移默化地傷害了她,誤導了她,甚至,誘導了她。

就像,成年的叔叔與侄女相處時應該知禮适度地拉開距離,她作為性取向為女性的成年女性與三觀未完全成熟的林羨相處時,卻一點都沒有自知之明,沒有把握好分寸。

這是她的錯。

她應該要羞愧,應該要自責,應該要內疚。

她怎麽敢有怎麽能有一絲絲的無恥歡喜?

多麽悲哀。

她想讓林羨像從沒有認識她一樣,如常地順利地走在她本該走的康莊大道上,去擁抱她本該擁有的廣闊明亮人生。她願意為她,披荊斬棘,掃清一切障礙。

可原來,她才可能是那個最大的絆腳石嗎?

她的眸裏閃過痛色,終于跟着林羨站起了身子。她握緊了五指,又慢慢伸展開了,伸出了手,含着柔和又深沉的淺笑,溫柔地觸到女孩濕潤的臉頰,輕輕地,幫着女孩拭去她的眼淚。

她一如往常,像是對林羨的反常一無所覺,也對她的蹩腳的解釋信以為真一般,寵溺地嗔笑她:“傻瓜,不過是如果的事啊 。”

她擦幹了林羨的淚水,看着她還有些濕漉漉的大眼睛,心尖在輕輕地顫抖。她溫聲打趣林羨:“我們已經認識了,不是嗎?擅長文字的人都是這麽多愁善感的嗎?小作家?”

林羨緊張地呆呆看着蕭菀青,看着她如常的柔和神情,看着這個她看不穿看不透的女人,仿佛,劫後餘生。

蕭阿姨,相信了是嗎?蕭阿姨,其實沒有發現她的反常,沒有發現她的感情是嗎?

蕭菀青卻像是完全不知道她心思的百轉千回。她怕林羨尴尬,刻意地不再提起林羨忽然哭泣的事情,轉移了林羨的注意力,招呼她道:“羨羨,既然下來了,那你幫我拉着卷尺吧,我試試能不能直接比對着卷尺畫下直線。”聲音溫潤,語氣平和,一如往昔。

林羨聽話地走到了她的對面,蹲下身子,單手按着卷尺,眼神,卻始終鎖定在對面不遠處認真作業着的蕭菀青身上。

她忽然就回憶起了初見後蕭菀青送她去學校,回程路上的那一次,她坐在蕭菀青車上,看着她用涼薄的眼神微笑着與電話中人談笑風生時立下的願望。

可如今,蕭菀青依舊是那個平靜的海面,卻無聲無息地掀起了自己的萬丈波瀾。

自己還是未曾,變成那個可以窺見暗湧的人啊。

之後的一個多小時裏,林羨就着蕭菀青千辛萬苦幫她畫好的車庫線,在蕭菀青的幫忙和指導下,找到了踩離合器的最舒适座椅距離,也慢慢地掌握了直角轉彎的踩點和左右寬度微調,成果頗豐。

剛巧,差不多準備回家的時候,暗沉沉的夜空響起了一陣悶雷,随即,便是淅淅瀝瀝噼裏啪啦往下砸落的雨滴。

林羨換到了副駕駛座上,戀戀不舍地從後視鏡裏看着在雨水的洗刷下,漸漸失去了痕跡的車庫線,心裏,莫名地沉悶難過。好像是在眼睜睜地在看着心上的什麽重要東西在殘忍消失,卻無法挽回。

無力,又挫敗。

回到家中,林羨洗完澡從浴室出來,把在衛生間裏就随手洗掉了的內衣褲和換下的其他要洗的衣物拿到了陽臺上。

蕭菀青正穿着睡袍,披散着還有些濕潤的秀發,慵懶地半倚在陽臺的躺椅上,聽風賞雨。

看見林羨出來了,她側過頭,對着林羨就是清淺溫潤的一笑,比陽臺外的春雨,還要綿軟柔和。

林羨晾曬好內衣褲,把外套放進專門放髒衣服的桶裏,剛準備坐下和蕭菀青一起聽聽雨聲聊聊天,蕭菀青忽然發聲問她道:“羨羨,還記得之前你一直想看的恐怖片嗎?”

林羨不假思索地就點了點頭。她記得的,只是她後來見蕭菀青真的是不喜歡這類型的片子,就再也不曾想要勉強蕭菀青和她一起看了。

蕭菀青眼眸閃了閃,看了看窗外濛濛的雨幕,有些躍躍欲試地提議道:“今天又是你說的,有風有雨,電閃雷鳴,看恐怖片的最佳氣氛。要一起看嗎?”

林羨驚詫道:“恐怖片嗎?”她難以置信地瞅着蕭菀青,聲音裏染上了不自覺的歡快笑意,打趣道:“蕭阿姨你敢看嗎?你真的要看嗎?看了不會怕怕嗎?”越到後面,笑得越壞,語氣都帶了些平常與朋友玩鬧時的賤兮兮。

蕭菀青蹙了蹙秀眉,咬了咬唇,難得羞惱嬌嗔林羨道:“不看就算了。”

林羨立刻跳了起來,一疊聲輕快應道:“看看看,我去挑片子,蕭阿姨你不要臨陣脫逃哦。”她一溜煙地跑進了客廳,留蕭菀青一人在陽臺,靜默地看着她認真挑選的身影。她的眼眸,漸漸染上了沉郁與不舍。

林羨挑了一個封面看起來最恐怖刺激的碟片,朗聲詢問蕭菀青:“蕭阿姨,是在客廳看嗎?”

蕭菀青從躺椅上起身,跨過陽臺的落地窗,立在窗框旁,撩了一下淩亂的秀發,彎了彎唇,輕柔道:“我卧室也可以放的,你喜歡在哪裏看?”

林羨眼睛頓時亮了,嘴角是怎麽都掩不住的弧度,小心翼翼試探道:“那,那可以在蕭阿姨你的卧室嗎?半躺在床上看好像更舒服。”

蕭菀青彎了彎眉眼,俯身從茶幾上拿起林羨挑好的碟片,率先往卧室走去,溫聲反問道:“有什麽不可以,那我們走吧。”

林羨眼尖地發現,蕭菀青只兩只手指捏着碟片的小小一角,看都沒看封面一眼,仿佛,怕得不行。

這害怕又逞強的樣子,也太可愛了吧!林羨被蕭菀青的小模樣取悅到了,完全暫時忘懷了連日來的低落與難過,滿心的歡喜與喜愛。

兩人鑽入同一床被子,并肩靠在床背板上,開始這林羨期待已久地共看恐怖片活動。

從屏幕開始出現畫面後,蕭菀青的注意力就完全集中在了屏幕上,林羨的注意力,則完全集中在了蕭菀青的身上。她看見,蕭菀青緊緊盯着屏幕,秀麗的眉頭未曾再松開過。她咬着唇,五指不自覺的輕抓着被子,顯然是一副又害怕又想看的糾結可憐小模樣。

有預感第一個血腥畫面就要出現的時候,林羨下意識地轉頭看向蕭菀青。果不其然,蕭菀青在畫面出現的一瞬間,渾身抖瑟了一下,就連忙驚慌失措地擡起了雙手,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幾秒後,她怯怯地挪開一點點,而後,又飛快地再次捂上。明明害怕地不行,卻沒有發出任何驚恐的聲響。

比林羨想象中地還要可憐,還要可愛一千倍一萬倍!

林羨一瞬不瞬地凝視着蕭菀青,眉梢眼角,滿是柔情。心,軟的得一塌糊塗。被蕭菀青不停地輕戳着,像是蕭菀青在她棉花糖一般的心上彈鋼琴一般,戳下,又慢慢彈起。

林羨情不自禁地挪到了蕭菀青的身邊,要求蕭菀青道:“蕭阿姨,你往前坐一點。”

蕭菀青放下捂着眼睛的雙手,疑惑地瞥了一眼林羨,白皙的臉上,因在小輩面前露怯而尴尬得滿是緋紅。她下意識地聽着林羨的話,乖巧地往前挪動了一點,騰出了身後的空間。

林羨從被窩裏抽出了纖長的雙腿,快速地挪到了蕭菀青的身後,張開雙腿,把蕭菀青整個人,包合在了她的雙腿之中。雙腿,貼着蕭菀青的雙腿,沒入了薄被之中。

像是一股電流,順着她們貼合着的雙腿,爬過蕭菀青的四肢百骸。蕭菀青渾身戰栗了一下,驚覺自己毛孔都不争氣地豎起來了。

林羨卻是一無所覺,她伸手輕輕地拉了一下蕭菀青的雙肩,讓她的背,靠入她的懷中,而後,把溫軟的雙手,柔柔地覆在了蕭菀青的兩眼之上,體貼道:“一會再有可怕的畫面,我幫你捂上,等消失了,我再放開好不好。你不要害怕。”

女孩低柔的嗓音,像一根撩人的羽毛,鑽入耳蝸,鑽入她的心扉,一下一下,撓地蕭菀青酥麻了身子,心跳如擂鼓。

在難以抑制的悸動與漸漸沉重的悲傷之中,蕭菀青喑啞地答應了林羨:“好。”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林羨低頭想要和蕭菀青讨論劇情,才發現懷裏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窩在她胸前,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長長密密的睫毛卷卷翹着,像小扇子一般,随着呼吸,幾不可覺地輕輕扇動着。睡容,幹淨柔美得像是誤落人間的仙子。

林羨不自覺地收緊了抱着蕭菀青的雙臂,感受着懷裏充實的、讓她覺得像是環抱住了全世界的幸福感。

半晌,她關了電視,小心翼翼地從蕭菀青身後抽開身子,一點一點,輕柔地放平了蕭菀青的身子,幫她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蓋好被子。

而後,她關了燈。

她嘴角噙着一抹溫柔的笑,單手撐在枕頭上,久久地凝望着心上人安詳恬淡的睡顏,視線緩緩掃過她如畫的娥眉,掃過她的挺秀的鼻梁,最終,落在了她微微張着的潤澤紅唇……

林羨喉頭聳動了一下,薄唇,漸漸抿起。

窗外,沒有月光。卧室裏,灰灰蒙蒙的。

女孩挺直的脊背輪廓,怯怯地慢慢地彎曲了下去,緩緩,逼近了一無所知的睡美人。

她的唇,終于落在了那個她渴求地心裏發疼發漲的紅唇上。

夜色溫柔中,林羨難以自已地伸出舌尖,輕柔地舔了一下蕭菀青的雙唇。柔軟相觸的一瞬間,滿足喟嘆得眼角幾要有淚要滑落。

她眸色如水地凝望着蕭菀青,伸手輕撫了一下她額邊的鬓發,缱绻呢喃道:“晚安,我的小女孩。”

林羨不知道,在她躺下後,蕭菀青緊閉着的眼眸中,有一滴晶瑩的淚水,飛快地滑過臉頰,沒入鬓發……

她聽不見,蕭菀青在心中,給她的回答。

如果她只是林羨,如果她們再晚一點相遇。

她會愛她的。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蕭菀青存在心上的最後一點僥幸,終于,也破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