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我是容貌盡毀嗎?”宋青塵不由得擔心起來。

雖然這張面皮并不是他的,但他卻也想,留給對方一個好些的印象。

依稀記得當時,臉頰好像擦過不少枯草,應當是有傷痕的。他真難想象,自己滿面傷疤會是個什麽光景。

對方并不說話,只是猛然牽起了他垂在另一側的右手。抓得很緊、很緊。緊到有些發痛。

“你還是別看我了。”宋青塵眯着眼,看向床邊這個模糊的輪廓。他似乎伏在床邊,正定定地看向自己。

果然這張臉毀了?

宋青塵眼睛沒有聚焦,心裏空落落的,神情自然顯得落拓。他張了張口,說不出話。

十分無措。

宋青塵忽然想起他好久以前,與自己閑談時說過的那句“狎美而已”,一時心裏不快,艱難地想将頭偏到另一邊,不讓他再看下去。後來幹脆阖上眼道:“說了叫你別看。”

賀淵終于開口,啞聲道:“你又不信我了。”

房裏安靜,聽得賀淵急促的呼吸聲十分明顯。右手雖無力,但也能覺出觸感凹凸不平,還隐隐有些黏膩。

“……你手上,受傷了?”

宋青塵低頭看去,果然一條模糊的紅,卻不知實際傷口是何情狀。

意識到了宋青塵在看,賀淵忙松開手,只用另一只手抓着他。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将兩只手都抽走了。

“……嗯?”宋青塵轉頭,關切地看着他。他仿佛正在身上翻找什麽。

未幾,右手傳來了布帛摩擦的感覺。

帕子?

這動作鄭重得很,一時有些癢意,宋青塵不由笑道:“這是在幹什麽?”

但他又趕緊剎住了笑,他真怕自己這會兒,笑起來要比哭難看。弄得一臉狼狽滑稽相。

又過了一會兒,宋青塵才明白他是在擦自己手上的血跡,正是方才不小心沾上的。

他這傷痕還新着,外面什麽情況了?他是剿了叛軍,一刻不停就來了麽。宋青塵眉頭皺了一下,急忙問道:

“什麽日子了?我躺了多久?”

賀淵不急于回答,仍在仔細地擦拭他的右手。似乎終于覺得滿意,才收回了手,緩緩道:

“你躺了兩日多。”

餘的話他再也不多說,嘴巴咬得緊,半晌都是無言。

“渴嗎?”

他忽然慌亂,起身匆匆去找水。宋青塵見到一個煙色的影子在屋子裏亂晃。沒頭蒼蠅一般地來回亂走。

這屋子似乎大得很,只看他能來回走上十幾步,還走不到頭。宋青塵也有些好奇,這地方本來是誰的寝居。

宋青塵看他慌張的影子,不由笑了出來,“不渴,快回來吧。”

那影子仿佛受到了什麽安撫,不似方才一般躁動了,徑直走回來,重新伏在床邊道:

“邱大力還在照顧餘程,餘程當時身上有護心甲,刀子沒紮住心窩,估計能撿回來一條命。就是難治了些,看止血手法如何了。”

“他……他還活着!”宋青塵心裏一揪,腦中又浮現了餘程當時,滿口鮮血的模樣。

賀淵得意道:“你要謝謝我,這是我教他的法子。畢竟亂刀穿胸,我比他要有經驗。”

聽到餘程還活着,宋青塵心中壓着的一塊大石頭,終于放下,神色激動道:“那就好,那就好!”

“等明日邱大力入宮,來瞧瞧你的眼睛……我,我與陛下求了好久,他才答應讓邱大力來瞧。”

宋青塵淺淺笑了,玩笑一般道:“我眼睛若是落了疾,再也好不了了,該怎麽辦?”

“不可能!”賀淵重新握住他的手,“會好的!從前營裏,有個小将,也是撞了腦袋。他現在好得很,看東西要比我還清楚!”

賀淵語氣很焦急,好似不在說事實,而是在哄騙他人。他停了很長一會兒,又補充道:

“若是真的好不了,也沒關系,我照顧你。”

他聲音壓得有些低,仿佛怕誰聽見。

視野裏這個模糊的人影,又往前靠近了些,錦被上的重量增加了。然後聽到他低聲道:

“餘生都照顧你,親自照顧你。”

宋青塵撲哧一下笑了,“算了吧,你也會照顧人?估計要把我照顧得半死不……”

唇上倏然一溫,餘下的話被截停,眼前的人影緩緩退開。

屋裏靜了一陣,又聽他開口道:“那樣更好了。誰也不要你了,我就将你帶走,帶到朔北去。你出不得門,就日日待在我房裏。”

宋青塵來不及疑惑,便又聽他道:“不是房裏,是日日待在我床上,等着我、盼着我來……”

他這句話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宋青塵明白他要說什麽了。臉上不由燙了起來,正要叫他住口,卻模糊中看見他忽然伏到床上,哈哈大笑。

如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一般,抓住他的手輕輕扯動。

“……你說好不好?”他又語調輕佻說着,“你日日也不用再想別的了,只想着如何尋些新鮮花樣,豈不快哉?”

正說着,他停下,又短促哦了一聲,繼續道:

“到時候你要找郎中來瞧的,恐怕不是眼睛了。”

宋青塵瞥瞥嘴,暗裏咬牙道:“你真是……”

最後也不知該說他什麽才恰當,腦力遣詞造句實在跟不上,只哼出一聲冷笑。

屋裏逐漸又靜下來,只聽賀淵的語氣低落道:“陛下只給我一個時辰。”

宋青塵努力想要握住他的手,卻是徒勞,半分力氣也使不上。

事已至此,宋青塵心道這事還要自己去找皇帝聊聊。便笑着哄他道:

“那你有什麽廢話,還不趕緊說了?”

哪知賀淵又沉默不言了,只輕緩摩挲着他的手。

悶坐了片刻,他才低聲道:

“我好想你,每一日都想。”

宋青塵看着他的廓影,“嗯?”

“我就該牢牢抓着你,把你捆在身邊……這樣任誰也帶不走你。”

“哦,沒了?”宋青塵有意逗他,裝作不高興的樣子。

“有、還有!我看你從城牆上掉下來時,我想,不如跟你一起去了!從前我真不信有什麽來生,可是那一會兒,我就荒唐地想着,說不定有來生。然而身後是泱泱大軍,都在等我號令……我卻不能這麽做。”

賀淵又靠了過來,絮絮說道:

“……我望着你飄搖而下的樣子,忽然好恨你,就這麽丢下我走了。要我活受罪,長相思。要我一輩子責怪自己,你真狠心,我及不上你半點。”

“……呵,你該怪你先生。”宋青塵悶悶回道。

“噓!”賀淵趕緊捂住他嘴巴,“時間有限,休提這厮。”

聽到賀淵那句‘休提這厮’,宋青塵心裏沒有由頭的一陣歡喜。

“好。你知道你方才像什麽?”宋青塵心中好笑,不禁又想逗他。

只見這人影擡頭看過來,仿佛能見臉上疑惑的神情。

“……像什麽?”

“閣中怨婦。”

賀淵沒吭聲。仿佛正在認真盯着他。

“你說像什麽都好,只要你高興。”

宋青塵咯咯笑了一聲,笑停,才清了嗓,端着架子道:

“你過來,孤賞你個東西。”

“啊?”賀淵的廓影晃了一下,試探一般,慢騰騰往床上湊過來。

“孤叫你過來!咳……咳咳……”宋青塵急了,想吼他一句,無奈又帶起肋骨一陣悶痛。

“快點過來,”宋青塵擰着眉頭,費勁吧啦的喊他。

這人估計以為他說什麽話,于是又往前湊了一段距離。

“來……”宋青塵忽然破功,架子再端不下去,嘴角噙上了羞赧的笑。

賀淵這回終于會意,低笑道:“殿下要賞我什麽?我來猜猜。”

說罷,便扣住宋青塵後頸,将吻壓了過來。動作極是小心謹慎,生怕碰到他哪裏的傷處。

好一會兒,才緩慢撤開,低聲問道:

“我猜對了麽,殿下?”

宋青塵阖了眼,沖他低低的“嗯”了一聲。

……

皇帝寝殿的隔扇門外,沉默觑着殿中的一切。他沒有出言打擾,也沒有離開。只輕聲喊了大太監萬福過來,交代道:

“讓賀卿留在這兒,用了晚膳再走吧。”

李萬福點頭道“是”後,窺了一眼聖顏,只見到萬歲兩目泫然,喉結滾動,又朝殿裏望了一眼,而後快步離去了。

此殿位于慈慶宮中,是太子與三皇子故居。從前太子與三皇子共同居住此處。

原是感情極好的兩兄弟,不知因為何事,忽然生出了許多嫌隙。宮裏都啧啧稱奇。李萬福從前并不跟着彼時的太子,但他也對此事略有耳聞。

自皇太子登極繼位,慈慶宮便封閉多年,不曾開啓。

李萬福是前兩日才得命,開啓慈慶宮,差人重新灑掃布置。

剛布置妥當,就有人将重傷的璟王殿下擡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