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達立刻和李世民告辭。

李世民見她急匆匆地走,忙再囑咐道 :“這大晚上的出門,你小心着些。”

李明達應承,沖李世民揮揮手就去了。

李世民提起筆,想想還是不放心,放下筆後,吩咐一直随侍在自己身邊的三品侍衛周常懷,令其親自帶人走一趟保護公主。

李明達和程處弼騎着馬出宮了,轉而見周常懷帶着一隊人馬跟了過來。

周常懷正欲帶着屬下下馬行禮,說明情況,忽然聽公主說“不必了,趕緊走”。周常懷就二話不說,帶着屬下們跟着公主走。

一行人到了曲江村,就見村口有很多人列陣挑着燈籠,路中央跪着一人,雙臂已經被捆綁的半點不能動。這人低着頭,一聲不言。

房遺直穿着一身玄衣,背着手凜凜立于前方不遠處,蕭疏軒舉,若要融入夜色一般。因見到李明達等人到了,他才徐徐上前幾步,溫潤行禮。

李明達跳下馬,笑着看眼房遺直,道了聲他辛苦,然後打量路中央跪着的那人。

“他就是水鬼?”

李明達話音剛落,那廂尉遲寶琪也騎着馬過來了。

李明達早就聽到馬蹄聲,倒是不驚詫他來,繼續打量水鬼。

房遺直也直接把尉遲寶琪無視了,照常回複李明達:“該是。”

房遺直說罷,就示意身邊人呈上來。

李明達偏頭去看,是個滿腦袋是毛,頭頂有兩只角的頭套面具。

再看那人身披之物,如披風一般,一大塊,锃亮的黑毛,看着像是熊皮拼接在一起。

若此人戴着一個那樣的面具,再身披這種長毛披風,在深夜裏走在街上,是有些吓人。

李明達讓那‘水鬼’擡起頭來。

“他把眼睛塗紅了。”房遺直提前小聲告知李明達。

尉遲寶琪這時候也笑着走過來,看着熊皮和頭套之後,哈哈笑着:“原來這水鬼真的是人假扮。”

“啊——”尉遲寶琪嘴角的笑容還未來得及收斂,就被忽然擡頭的‘水鬼’吓了一跳。血一樣鮮紅的眼,黑漆漆的嘴,真像是從陰間走出來的魔鬼。

尉遲寶琪抱胸緩了片刻,再三确認這‘水鬼’有影子,的确是人,面色才稍稍好些,轉即咳嗽一聲,扭頭看向別處。

李明達和房遺直從尉遲寶琪的身上收回目光,又去看向那水鬼。

‘水鬼’睜開眼看了看李明達,上下打量一番之後,就盯着李明達的胸看。

田邯繕見狀,氣得上前就揮手,狠狠地打了那‘水鬼’兩個巴掌。

水鬼被打笑了,嘴咧地很大,露出鮮紅的舌頭,配着他畫黑了的嘴唇,看起來倒真是有些吓人。

‘水鬼’樂哈哈地看着李明達,兩眼冒着光,像是餓極了的狼終于看到獵物一般興奮,“是公主,是公主,你真的是公主……”

李明達看眼房遺直。

“剛從被緝拿之後,我就覺得他說話有些不對,卻不知是真裝傻還是假裝傻。公主看呢?”房遺直問。

李明達打量這‘水鬼’的神态,目光渙散,嘴角時而抽動,時而下拉,眼中無所懼,也無所隐藏。

“像是個傻子。”

李明達略有些失望,随即她問房遺直從抓到水鬼之後,可将曲江村和曲江池封鎖。

房遺直點頭,“料他必然會有同夥,水鬼一出現,就立刻傳信給各處封鎖了曲江池附近所有的出路。”

尉遲寶琪忽然想起什麽來,插一句嘴,“不是說殺害那倆道士的兇手很可能是女子麽,這怎麽是個男的,而且還是個傻子。”

“剛說了有同夥,我看你腦袋真被‘鬼’吓傻了。”李明達玩笑道。

尉遲寶琪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他也覺得自己是真有點吓傻了。

“你叫什麽名字?”李明達問那‘水鬼’。

‘水鬼’又兩眼冒光地嘿嘿笑起來,扭動被捆綁的身軀,往李明達的方向去。“公主,你是公主……阿牛真的了不得,看到公主了。”

李明達覺得這叫阿牛的‘水鬼’雖然傻,但還是有些神智,至少他見了自己就能斷定是公主,必然是有人早前對他說了什麽。

“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是公主?”李明達試探問他,聲音輕輕地。

“阿姐說過,夜裏碰到很多人,有大陣仗的時候,若裏面有女人,那就一定是公主了。公主好,公主冰清玉潔,沒人碰過,高高在上,”阿牛說着就死死地盯着李明達流了口水。

田邯繕見狀,忍不住又想踹他,被李明達攔下。

“原來你叫阿牛,那你阿姐叫什麽名字?”李明達繼續又問。

“阿牛的姐姐,阿牛的姐姐叫……”阿牛仰着頭眨巴眼睛,嘿嘿笑起來,口水流得更多,“阿姐不讓阿牛随便告訴別人。”

“我不是別人呀,剛才你不是認出我來了嗎?我是公主,公主怎麽能是別人。”李明達笑着對阿牛道。

阿牛傻呆呆地看着李明達,半張着嘴,有些癡了。他眼睛直愣愣的,半晌沒有眨一下眼。

正當衆人以為這傻子是不是犯了什麽毛病的時候,阿牛嘿嘿笑起來。

“甜,甜……”阿牛仍緊緊地盯着李明達的臉,更為準确地來說,他在盯着李明達嘴,不停地喊着甜。

“這是什麽意思?”尉遲寶琪不解問。

房遺直冷眼看着那個阿牛,聲音更冷,“他該是在說公主的笑容很甜。”

“那倒是,沒想到這傻子還挺有眼光的。”尉遲寶琪不解地打量這傻子,“哼,不過誰稀罕他欣賞。”

“本能。”公主的美好連傻子都看得出來,恰恰說明她真的很好。

李明達使眼色給田邯繕,讓他把帶來的點心拿一些給阿牛。

這大半夜披着熊皮,帶着頭套到處瘋跑,他必然餓了。

果然,阿牛看到這些精致的宮中點心就跟瘋了樣,晃着身子,龇牙張嘴要吃。

“這傻子有蠻力。”房遺直随即讓屬下動手喂,切不可給這傻子松綁。

阿牛連吃了八塊,把腮幫子弄得鼓鼓,幹噎下不去,最後就着水總算下去了。

吃飽喝足之後,傻子笑得更催生,看李明達的目光更加閃閃發亮。不過相較于之前猥瑣的微笑,他這次笑得有些真誠一點。

“現在能告訴我你阿姐是誰了麽?”李明達問。

阿牛想了想,然後點點頭,“阿牛可以告訴公主,但不能告訴他們,嘿嘿,嘿嘿……”

“好。”李明達伸手,示意所有人退後。

阿牛笑嘻嘻伸脖子,對着李明達道:“阿牛的阿姐叫阿花,人長得就跟花一樣漂亮,她對阿牛很好很好,給阿牛吃的,讓阿牛摸手手,還說阿牛只要聽她的話,就有好吃的,好喝的,還可以跟她做羞羞事。公主你對阿牛也好,也給阿牛吃的,那阿牛以後聽你的話,你會不會和阿牛做羞羞的事?”

“你胡說八道什麽,竟敢如此冒犯公主。來人,程侍衛,殺了他!千刀萬剮!”雖然衆人都退遠了些,但田邯繕不同,他是公主的近身侍從,就留在了相對較近的位置。剛聽阿牛竟然對公主說如此下流無恥之言,氣得滿臉通紅,脖子青筋爆出。

程處弼立刻抓着刀沖上來,滿臉殺氣。

阿牛從沒見過這般兇惡戾氣的人,阿牛吓得晃身子,哇哇大叫起來。“我不和你們玩了,快放開我,放開我,我不玩了!”

程處弼見他發癫,亂抖身子,擔心他會誤傷了距離他不遠的公主,遂忙命兩名屬下将他控制起來。

李明達反而更湊近幾步,靠近阿牛,問他還有什麽事想告訴自己。阿牛卻因為受了驚吓,慌張不顧,只顧着掙紮嗷嗷叫着。

“貴主小心。”尉遲寶琪擔心喊着,一個箭步就沖了過去。

房遺直原地未動,在旁看了眼慌張而去的尉遲寶琪,随即看向裏面李明達。果然如他所料那般,公主伸手示意,阻止了尉遲寶琪。瞧公主有意靠近阿牛,面色認真的模樣,該是在阿牛身上發現了什麽線索。

房遺直眼見着李明達與阿牛拉開距離之後,才踱步上前,小聲問公主有什麽發現。

“他身上有女人的長發,沾了很淡的脂粉味,”李明達仔細回想,“這脂粉為我以前聞到過,帶着一點點桂花香,卻非長安城女子常用。”

“緩緩,越急就越不容易想出。”房遺直勸道。

李明達點了下頭,然後看着那邊發狂的阿牛,嘆道:“看來是問不出什麽來了。”

房遺直随即吩咐屬下暫且把阿牛押到河神廟看守,等回頭大家一同撤退的時候,再将他押入大理寺。

“去河邊看看。”既然整個水鬼事件是繞着曲江池發生,十分有必要去看看河邊的情況,或許會有什麽線索。

程處弼率先帶着一行人在前走,随後待公主等人到的時候,河邊已有侍衛挑着燈籠,大概每隔兩三丈遠,就挑一個。

李明達騎着馬保持減緩速度,在河邊跑,這頭的岸邊跑完之後,李明達就過了橋,往對岸去,侍衛們也随即撤退,先行到對岸那邊挑燈籠,這時候,忽然有人喊:“這裏有水跡!”

李明達和房遺直等人立刻騎馬奔過去,果然在岸邊的石板路上,看到了一些未幹的水印。順着這些水印往岸邊看,可見河岸上的土也大片濕的地方,不過痕跡卻被雜亂的鞋印弄亂了。再觀河岸邊的那些石子,一些長着青苔的石頭又被踩翻的痕跡。

這片河灘不像河神廟涼亭那邊,岸邊并沒有長草,只有高大粗壯的垂柳,和一些石子,該是以前常來這裏賞景的游人,在此經常走動的緣故。

李明達再看距離這處地方最近的那棵柳樹的樹幹,似有刮擦的痕跡。走進了仔細看,可确認是有類似繩子之類的東西,捆綁在樹上造成的刮擦。

房遺直和尉遲寶琪等人這時候湊過來看,經過仔細分辨才發現刮擦痕跡。

房遺直提醒李明達道:“若我記得沒錯的話,那倆道士就是在那邊擺的香案,距離此處不過二三十丈遠。”

李明達轉即挑着燈籠,往河上照,“這處地方水深,似不見底。”

“是很深,我記得以前聽人說過,這河邊有幾處地方是個大深坑,以前就有人在這樣的地方落水,因為水太深不好搭救,眼見着人就沒了。”尉遲寶琪道。

李明達默默看着河水想了下,随即命令道:“找兩根竹竿來。”

侍衛依命,立刻騎馬去了。

大家都暫且在岸邊等着。

秋日晚風有些寒涼,田邯繕忙取來狐貍領披風,為公主披上。

又有人燒了熱茶送過來,備了熱羊奶,分與大家喝。李明達和房遺直都選擇喝清茶。尉遲寶琪覺得新鮮,也要了一杯嘗,卻發現這不是煎茶,也沒有姜糖之類的調味,覺得有點苦澀,不好喝,卻又不好倒掉,遂就憋着鼻子硬喝。但奇妙的是,喝了幾口之後,竟覺得唇齒留香,有種特別的淡淡地清香味。

尉遲寶琪不禁喜歡起來,倒了第二杯繼續喝。

“你才喝這個的話,卻別喝太多,不然晚上睡不好覺。”房遺直友善提醒尉遲寶琪道。

尉遲寶琪笑道:“貴主賞的茶,就是喝了三年不睡覺,也值了。”

尉遲寶琪說罷,就一口把杯中的茶飲盡。喝完之後他緊閉着嘴,一臉痛苦之樣。

房遺直和李明達雙雙看着他。

尉遲寶琪還憋着,随後忍不住了,背着手假意觀賞風景一般,轉身過去,随即張口伸舌頭,偷偷吸冷氣。

燙,差點就燙死他了!

李明達自然聽到了尉遲寶琪冷吸氣的聲音,禁不住抿嘴笑起來。房遺直從看他急切喝茶的時候,就已經料到茶燙了,遂也笑。

唯獨尉遲寶琪背着二人,還覺得自己忍得很好,幸虧沒丢人,幸虧沒有被發現。

尉遲寶琪随即轉過身來,展開扇子,溫潤地微笑,一副風輕雲淡地模樣。

李明達看他一眼,故意問他今天過得可好。

“還好,還好,多謝公主關心。”尉遲寶琪一聽公主關心他,有些不好意思。

李明達招手,叫尉遲寶琪走近一些,轉而又示意那些侍衛都退後,

尉遲寶琪感覺公主一定是要和自己說很重要的話,心裏一邊激烈地砰砰跳動,一邊冒出很多想法和可能。尉遲寶琪當然是希望事情會順着他最希望的那個可能來,所以走着走着臉就有點發熱了。看着和自己距離越來越拉近的公主,尉遲寶琪愈發感覺到公主之美,顏若朝華,儀靜體閑,這世上該是沒有任何女人能比得過他了,至少在他眼裏,一定是這樣。

尉遲寶琪走到李明達面前時,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

房遺直在不遠處,側首瞧他們,眸底微微下沉,随即就有一些不悅的氣息毫不掩飾地擴散着。

落歌跟在在家大郎身邊,忽然覺得有點冷飕飕地,轉即去瞧大郎,其墨色眸子裏淌出了似要吞噬這整片黑夜的戾氣。

大郎這是怎麽了,以前就是被同齡人嫉妒算計,也沒見大郎這般過。而今就是夜裏在河邊乘涼,大郎前一刻還好好的笑着,怎麽這一刻就這麽惱怒?

落歌動了動心思,順着大郎的目光朝公主和尉遲寶琪那邊看去,心中一怔。

李明達随即喊常懷遠過來,然後低聲對尉遲寶琪道,“自今晚開始,你的安全就由他負責,常侍衛是聖人身邊最得寵信的高手,他會選最好的屬下暗中保護你。”

尉遲寶琪怔了下,沒想到公主叫他來神神秘秘的,是為了交代倭國公主身死一案的後續事宜。

李明達随即交代常懷遠,“務必不要弄出響動,被人發現。”

常懷遠立刻領命。

李明達轉而瞧尉遲寶琪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還以為尉遲寶琪擔心自己做“誘餌”的安全問題,擺擺手,把閑雜人等打發遠了,就低聲囑咐他放心,有宮中的高手侍衛暗中保護他,必然不會出什麽大事。

尉遲寶琪怔了怔,其實……他不是擔心這個,他父親尉遲恭好歹也是馳騁沙場的大将,而今不過是做個誘餌而已,怕什麽。就是要他報效國家上陣殺敵,注定送死,他尉遲寶琪也絕沒有二話。

“貴主,其實我……”

“嗯?”李明達轉頭看他。

尉遲寶琪看看在場的人,覺得自己這種時候和公主糾結這種事沒有必要,總歸公主是因為擔心他,才會有這樣的囑咐。公主的好意,他就該高高興興地領下,遂笑着搖頭說沒事。

這時候侍衛騎着馬,抓了幾根竹竿過來。李明達讓人把兩根竹竿相接綁在一起,然後親自抓着竹竿往河裏探了探。

随即可見,竹竿的大半都沒入了水中。

待竹竿戳到河底的時候,李明達來回在同一個地方戳了幾下,然後就換了個地方繼續戳,耳朵對着河水的方向,聽聲音。如此反複幾下之後,李明達有稍微往前走動,繼續如此,之後又往後試了試,然後就把竹竿交到了身邊的田邯繕手裏。

田邯繕也好奇,跟着戳了戳,只覺得戳到了河底而已,沒什麽特別之處。

“河裏有東西,今天太晚了,等天亮再派人打撈,要注意安全。”李明達對房遺直吩咐完,然後就上了馬,“今夜該是就這樣了,水鬼必然有同夥。阿牛一個傻子,根本不可能成事。他必然就是個被推出吸引人注意的棋子,随時可棄。這些人派阿牛做‘水鬼’,倒是個聲東擊西的好法子。一方面可以驅趕夜裏街上的閑雜人,一方面宣揚出水鬼之說,可令百姓們懼怕,夜間閉戶不敢出門,更加方便他們行動。”

“這路上未幹的水跡,該是他們剛剛行動失敗的證明。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猜這些剛剛行動的人還沒來得及逃走,就藏匿在附近,曲江村有人數萬餘,他們極可能就在其中藏匿。繼續封鎖各個出路,從明天開始,大理寺協同京兆府衙差一同排查曲江村每一戶村民家中的情況。”李明達繼續又吩咐道。

衆人忙領命。

李明達轉即對房遺直和尉遲寶琪等人道:“那幾天就到此為止,明早在此彙合。”

房遺直對李明達拱手,表示自己要晚些再走,還要帶着大理寺的人巡查一下各個封鎖的路口,看看是否有纰漏。

尉遲寶琪忙道:“那我護送公主回宮。”

房遺直看了眼他,點了點頭。

李明達:“這倒不用,我身邊已有很多人護衛。”

尉遲寶琪忙拱手表示,這是他作為臣子該盡的心。再說他要帶走公主帶來的一部分侍衛,麻煩這些人來保護自己,那護送公主回宮的人數就必然減少了。這大半夜的,尉遲寶琪十分不放心,遂堅持要送。

李明達見尉遲寶琪看眼常懷遠那邊,欲言又止,心裏大概猜出尉遲寶琪的意思。他該是因覺得他自己要帶走了她身邊的一部分侍衛,不安心。

“罷了,我不攔着你的忠心。”

尉遲寶琪高興一聲,立刻上了馬,然後帶着自己的随從緊跟在公主後頭,臨走前特意高興地揮手和房遺直告別。

房遺直微微點了下頭,墨如黑夜的眸子裏,意外地顯露出十分濃烈的探究之意。

房遺直背着手,目送公主和尉遲寶琪遠去,方轉身叫身邊的人出發。

一行人入了長安城,就愈發感覺到四下的寂靜。

長安城一貫施行宵禁,普通人在沒有允準之下,是不許在夜間出行,現身在大街上。若是有人不聽話,敢在夜間在大街上閑逛,便是因此被巡城侍衛發現,一刀殺死,也沒理由說什麽。規矩如此,法度如此,這一點上沒有理可講,必須遵守。所以能在夜裏在長安大街上行走的人,一定是持有允準令的特殊人才可。

而今街上太靜了,靜得只能聽到馬蹄聲。一行人騎馬的速度又不是很快,尉遲寶琪覺得要是不說點什麽,似乎氛圍有點尴尬,正琢磨着該以什麽話題開頭,和公主聊天的時候,公主竟然先和他說話了。

尉遲寶琪的心又噗噗跳得厲害。

“別怕鬼了。”李明達偏頭,勸尉遲寶琪一句,“這世上真沒有鬼,不騙你。”

尉遲寶琪怔了下,然後眨眨眼,看向公主。本來他在肚子裏準備了諸多回應之詞,不管公主說什麽,他都自信能回地萬無一失,還是那種力保風度翩翩,吸引人一點的。

但……說到鬼就……

尉遲寶琪腦袋瞬間空白,不知該作何回答,最後紅着臉尴尬地“嗯”了一聲。

“你不信?”

“信,從今以後只要公主信的東西,寶琪就信,深信不疑。”尉遲寶琪堅決道。

李明達覺得尉遲寶琪竟然會說出這麽‘程處弼’似得話,有些意思,不禁笑起來。轉眼去瞧身後的程處弼,卻是板着一張臉,如往常一樣面無表情。

尉遲寶琪也笑起來,微微颔首,有些不好意思。

之後就一路無言,轉眼就快到承天門了。

并非尉遲寶琪不想說話,他想說的話肚子裏一堆。卻不知為何,往日他信口拈來的話就能逗得那些女孩們哈哈大笑,惹得那些莺莺燕燕都十分喜歡與他交談,巴不得往他身上貼。可現在面對公主的時候,他竟然什麽話都說不出,只能看着公主卓絕的背影,幹着急,急得手心都是汗。

尉遲寶琪懊惱的垂頭,難得自我反省,意識到自己有點沒用。

承天門前,公主的馬停了。

尉遲寶琪慌忙也跟着拉住缰繩。尉遲寶琪想了下,趕緊告訴公主,他打算明天動身。水鬼案感覺自己沒幫上什麽忙,那而今這樁倭國公主案,他既然能出一份力就要盡早辦好它。

李明達微笑點點頭,贊嘆尉遲寶琪有其父的風範。

尉遲寶琪随即下了馬,拱手作揖,目送公主往承天門去。但眼見着公主的身影要過了承天門,尉遲寶琪不知怎麽的沒控制住自己,喊了聲:“貴主!”

這一聲喊有些嘹亮,引得所人側目。就是守衛在承天門門口,常年習慣裝木頭的守城侍衛們,也都眼珠子動了動,關注地看向尉遲寶琪。

尉遲寶琪紅了臉,随即在心裏罵自己八百遍。他剛剛是怎麽了,怎麽會喊出口,還喊得那麽大聲……

李明達複而走過來,問尉遲寶琪是不是有什麽事忘了說。

公主很随和,臉上還保持着微笑,為沒有因為自己剛剛那聲喊而覺得冒犯。

公主真是好人,她的笑容甚美,驚豔過世間一切了。像是一朵正在綻放的牡丹花,從他心尖上一點點開啓,每一瓣的綻放,都牽動着他的心。

“寶琪……”尉遲寶琪話語猶豫着,他擡眸見,與公主明澈的眼相撞,宛然若星辰閃耀過來。尉遲寶琪皺着眉,口幹,攥緊拳頭。

“你到底有沒有話說?”李明達問。

尉遲寶琪抿着嘴角,低下頭,随即跪下了。

李明達訝異地看他,“尉遲寶琪,你怎麽了?”

尉遲寶琪拱手,頭低得很深,“貴主,寶琪……”

尉遲寶琪心漏跳了一拍,哆嗦着嘴唇不争氣的說了後半句話,“對您……祝您一夜好眠。”

“好,你也是,不過以後倒是不必如此嚴肅正經。”李明達笑出聲,然後擺擺手,讓尉遲寶琪快走。

尉遲寶琪應承,但他還是跪着,眼看公主進了承天門,他整個繃緊的身體才終于放松下來,随之大大地松口氣。然後全身癱軟,幹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歇了歇。

承天門的侍衛為此動了動眼珠子,拿稀奇的目光看向尉遲寶琪。

多福随後去攙扶自家郎君起身。

尉遲寶琪抖了下腿,往多福肩膀靠了下,才算站直自己的身子,探後他就牽着馬,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多福湊到自家二郎身邊,“二郎,您之前突然說和那些小娘子們絕交,該不會就是為了宮裏那位金枝玉葉吧。”

“要你胡沁。”

多福:“二郎論家世,才學,樣樣都不差,而且還長了一副這般讨人喜歡得俊俏模樣,您真配得上公主,又何必像剛才那樣慌張,這可不是二郎以前的樣子。”

“我這樣是配得上公主,但我卻未必配得上這位公主。”尉遲寶琪皺眉,揚頭看天上的星星嘆了口氣,然後感慨,“我以前以為,自己只要擁有漫天的星星就夠了,花樣多,也自在。現在我才知道,一心向明月的美好。”

“可也失去了自在。”多福道。

尉遲寶琪瞪他一眼,“你不該叫多福,該叫多嘴。”

多福抿起嘴角,然後無奈地看尉遲寶琪,“真不是奴想多嘴,但二郎剛剛的表現實在欠佳,公主那麽搶手,二郎有不能好生表現自己,公主又如何會把目光從房世子那裏移到二郎您的身上。”

“你胡說什麽,什麽房世子,他不喜歡公主。”尉遲寶琪堅決肯定道,随即告訴多福,那天他确認的經過,“趕巧你那天鬧肚子沒見識到。”

“竟如此,真不喜歡?可我瞧着怎麽——”多福咂咂嘴,“那可能是奴多想了。”

“唉。”尉遲寶琪無心搭理多福,只是發愁,自己這樣一面對公主就緊張,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順利表出自己的情意。

總這麽憋着可太難受了。

“二郎別急,還是好好琢磨,找個最恰當的時機去說才合适,”多福頓了下,随即建議道,“但二郎可不能像剛剛那樣,随随便便就出口,總得有個由頭,說的不明不白,卻又有點意思那種,,好好準備準備。”

“你這厮什麽時候懂這麽多了?”尉遲寶琪訝異問。

多福嘿嘿笑,“都是二郎教的,平日瞧二郎對那些娘子們的手段,多福多少也能學些不是。”

“呵,從我身上學得,而今反過來教我,倒真是諷刺。”尉遲寶琪撇了撇嘴,騎上馬就往家奔,不想自己竟然在府門口瞧見了房遺直。

他這個背着手,就站在尉遲府正門前,守門的小厮們很客氣的在一邊陪同,尉遲府的大門是開着的,該是他府裏的人邀請過他了,他卻沒有進。

尉遲寶琪瞧着房遺直負手而立的背影,在夜色下,竟莫名有種孤絕寒冷的意味。

尉遲寶琪眨了眨眼,騎馬快進了,然後跳下馬,笑問房遺直找他何事,怎麽沒有進府等。

“有幾句話,說過就走。”房遺直道。

“什麽話?”尉遲寶琪問。

“歇了尚晉陽公主的心思。”房遺直不溫不火地撇出個令尉遲寶琪頓然覺得五雷轟頂的話。

尉遲寶琪不解地尴尬許久,然後驚詫地反問房遺直為何。

房遺直卻沒有立刻回答尉遲寶琪,而是用他黯如子夜的眸子,凝視了尉遲寶琪很久。

夜沉如水,兩廂對峙。

“你沒否認,便是說你真的喜歡晉陽公主了。”房遺直許久之後,說了這樣一句話。

尉遲寶琪怔了下,慌張道:“其實也……我……”

房遺直聽他嗑巴緊張的話語,墨色的眸子又凝視過去。

尉遲寶琪臉色變化無數次之後,終于做出一副認命狀,“我是喜歡她。”

“有多喜歡?喜歡多久?”

尉遲寶琪想了想,卻不知道怎麽形容深度,只說就是前幾日剛剛下決心和那些紅顏知己訣別的時候。

“若你執意,我不會攔着。但有句話我一定要對你說清楚,她不适合你。”房遺直随即上了馬,對尉遲寶琪道,“我也不希望你因此而受傷。”

尉遲寶琪怔怔看房遺直,有點難以消化他的話。房遺直的言語一向溫和,語調淡淡,但這并不影響他話語背後所散發的逼仄氣勢。

尉遲寶琪反應過來想問為什麽的時候,馬蹄聲起,房遺直人已經去了。很快其身影就不見了,消失于夜色裏。

“為什麽這麽說?”尉遲寶琪看着房遺直消失的方向,發出了一句遲來的疑問。

多福:“房世子今天有點奇怪,不過比起二郎的奇怪,他倒是正常了些。仔細琢磨他對二郎的話,倒是有幾分道理,奴也覺得二郎可能未必适合和她一起。”

“為什麽?”尉遲寶琪不解問。

“因為二郎從喜歡她之後,二郎就不是二郎了,變得連奴都快不認識您了。”多福老實道出自己的擔心。

“我卻喜歡這樣的自己,我說了,心向明月之美,無可匹敵。”尉遲寶琪又看眼房遺直消失的方向,口氣堅決道,“這件事誰也攔不得我,我一定會一條道走到黑。”

“二郎有氣勢!”多福稱贊道,然後雄赳赳的表示,他以後一定會加倍努力,促成二郎和公主之間的好事。

“你臉變得倒挺快,前一刻還說我和她不合适。”

“奴是覺得房世子的話有道理,但奴更加知道,奴的道理都在而二郎這,二郎說什麽就是什麽。”多福表決心道。

尉遲寶琪高興不已,轉即搓搓手,然後和多福興奮地商量該怎麽和公主表情意。到底是寫信,還是親自說……

“親自說,更有誠意。”多福想了想,随即道,“二郎可以趁着一些離別的時機,說些肺腑之言,然後順便就跟公主表情意。比如’我要離開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有些話一定要說’這類。”

“你這又是從哪兒學來的?”尉遲寶琪驚詫問。

多福:“二郎又忘了,這是您幾月前,當初離開長安城之時,對風月樓苗緋緋說過的話。當時那個煽情喲,奴都被感動得眼淚嘩嘩流。”

“不行,當初那些戲言,怎配用在貴主身上。”

“這事兒二郎真不能太較真,不然就會像剛剛在承天門前那樣尴尬了。”

“也對。”

尉遲寶琪琢磨了下,決計回去好好打個稿子,斟酌一下。誠如多福所言,明天正好是個好時機,趁着明天他去做誘餌離開之前,和公主說點肺腑之話,公主說不定真就感動了。

次日,天大亮。

李明達同李泰一起騎馬來了曲江池邊。這時候,房遺直已經找了二十名深谙水性的官差,身綁着繩子,下河打撈。

沒多久,水下就有人冒頭告知,他們發現水底有東西,但是太沉了,搬起來有些費力,怕是就游不上來了。

房遺直想起昨晚李明達說過,那柳樹有被繩子摩擦過得痕跡。随即讓人備繩子,令他們在水中把東西綁上,然後令岸上的人拉拽出來。

此法随即生效,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兩個箱子就被拉了上來。

箱子的前後左右四個方向都上了鎖。

李泰本是悠閑地坐在河邊瞧熱鬧,見真有東西出來了,立刻起身打量,然後用佩服地目光贊嘆李明達。

“四哥輸了,這水裏真有東西。”李明達嘆,“那你在曲江村的那間觀景別苑就輸給我了。”

“輸了就是輸了,給你。”李泰笑着應承,然後讓人趕緊把箱子破開,他倒要看看裏面裝了什麽東西。

鎖頭随即被侍衛們用斧頭砍斷,蓋子一揭開,滿箱子金燦燦入了衆人的眼。

金。

別說金了,就是銀,當下也是稀少之物,僅能用作充入國庫使用,禁在民間流通。金子與之相比,自然厲害更甚。

整個大唐都是要使用銅錢和帛來買賣交易的地方,竟然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