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蕭寒,翠樹染黃。

輕衫外頭,總要加一件氅衣。

兩月有餘,宋青塵的眼睛幾乎好了,只是肋下與左臂傷了筋骨,還需要靜養,出不得遠門。

皇帝只讓他在宮裏走走,并不允他離開。

直到餘程醒了的消息傳進宮裏,宋青塵又提了好幾次,皇帝才允許了他去看望。

“你在看什麽?”

賀淵神色有些古怪,視線一直逡巡在自己身上的大氅上。

“哦,”賀淵這才回神,“王爺這件氅衣……游龍走蟒,正好除一除病氣。”

賀淵今日也有些心不在焉。

這大氅有什麽古怪?早上皇帝拿來,說是璟王從前的東西,落在了宮裏。宋青塵沒有多想,就讓人披上了。

說來也怪,璟王怎麽敢穿龍呢?一個親王穿蟒已經足夠了,再往上,确實有些僭越。

這氅衣龍蟒皆有,青蟒金龍盤錯其上。青龍只有四趾,是為蟒;金龍有五趾,所謂龍。

宋青塵不太知道,但賀淵對這些一定熟悉無比。

“依你看,這氅有什麽不妥之處?”他不由朝賀淵試探一句。

賀淵沉默了片刻,冷不丁又說出一句話,聽得宋青塵頭皮發麻:

“這……龍與蟒栩栩如生,身形相繞,兩尾相交,似在……”

宋青塵驚悚得兩唇發顫,低喝一聲:“說!”

賀淵左右看看,見随從離了有些距離,才道:

“恕臣不敬,”他垂下眸子,聲音壓得極低,“……龍蟒似在交媾。”

賀淵又道:“不過王爺放心,通常看不出來,只是我方才整理你肘下,無意間看到。交尾處又罩了金紗,正常行走時,并不能看出來。”

宋青塵立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當即想要将它脫下來!

賀淵忙按住他手道:“這料子是獅皮制成,極為珍貴。體感雖然輕盈,禦寒能力卻極強。你身子尚未好全,且穿着吧。”

“嗯。”宋青塵也不好非要脫下,只得渾身不自在地答應了。

賀淵牽住他往馬車走,邊走,邊望着路旁的紅楓,半晌,悠悠道:

“我記得我大捷凱旋時,你出城來迎我,身上便穿着這件氅衣。後來入宴廳時,你脫下它,并不交給随侍的內宦,而是親手拿着,很是珍重。”

宋青塵:“……”

該怎麽解釋,那并不是我?!

正在犯愁,賀淵忽然露出一個欣慰的笑來:

“果然如陛下所說,你忘記了好多事情。”

賀淵回身去開馬車的廂門。這馬車是皇帝微服出行時用的,四駕馬車。玄色車幔漆金車轅,好不氣派。

養護得也極好,賀淵拉開門時,沒有半點聲音。

“走吧,帶你去見餘程。”賀淵确認他忘了許多事後,一臉的歡喜。

宋青塵點點頭道:“好。”

臨行,賀淵替他關廂門,順口道:“你忘了最好,永遠別想起來。”他面上笑嘻嘻的,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宋青塵望着他怔了一下——好久未見到賀淵笑過了。

直到廂門被關上,宋青塵才回了神。

正想問一句他為何不上車一起走,才忽然想起,這是天子車駕,他沒資格上來。正似他來探望自己時一樣——內廷豈容他擅自出入,凡事都要與皇帝請旨。

宋青塵不由推開窗板,向外看了一眼。正巧撞上了賀淵看向自己的視線。

他正坐在紅霞背上,偏着頭,往馬車看過來。還沒看上兩眼,便聽随從打岔道:

“王爺起駕嗎?”

“走。”宋青塵坐定,命道。

原主為何要與他大哥作對呢?

是因為母親一輩的事情,兩人之間生出了嫌隙?還是說皇帝有他的顧及猜忌,皇權不容任何人撼搖?

都無從得知了。

這馬車十分平穩,舒适異常,讓人覺不出是在車上。以至于到地方時,宋青塵堪堪睡去。

餘程住的舍館,透露出一種武人的清簡氣。青瓦白牆,洗練樸質,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

唯有前院擱了一盆菊花,給舍館添上一抹黃色。

賀淵好像來過多次,很熟悉的走在前面帶路。邊走邊道:“餘程還不能坐起,要躺着與你講話了。”

宋青塵滿不在乎道:“無妨。他舍命救了我,這有什麽。我還怕他非要起來。”

賀淵聽罷,臉上神情逐漸黯下,沒再說話。

愈走,中藥的苦味愈濃,遠處晃過一個幹瘦的影子,手中端着一盆清水。

原來是邱大力。宋青塵加快腳步,想要趕緊看看餘程。

“你慢些,傷還未好……”賀淵想要拉住他,但是手卻停在了半空,而後自嘲笑笑,“好罷,我在院裏等你。”

宋青塵根本顧不上管他,一心想早些看看餘程。便沒有回他這句話,目光只追随着邱大力。

宋青塵猛一下推開他滞在半空的手,匆匆與他擦身而過。

“青塵……”賀淵壓着嗓音,促聲喚了他一下。

宋青塵沒有回頭。

腳下生風,氅衣獵獵,宋青塵有些激動,惹得肋骨疼痛起來。他急忙壓住痛處,追着邱大力的影子繼續前行。

門一開,濃郁的苦味四散開來,宋青塵皺着眉頭進去,一轉身,就看到床上那人蓋着藏青棉被,手臂虛弱的放在一邊。

“王爺……屬下就不起身了。”一個沙啞虛弱的聲音響起。

宋青塵鼻中一酸,急忙過來道:“不礙事、不礙事!”

餘程嘴巴蒼白,但臉上很幹淨,連想象中的胡茬都沒有生出。他頭發也很松散,沒有油膩之感,應是不久前才有人替他沐了發。

顯然被誰極其精心的照料着。

正看着他,忽然邱大力來了,手中拿個小圓盒,好像是什麽脂膏一類的東西。

邱大力朝宋青塵随便一揖,道:“王爺先讓一讓,草民要給他上些口脂。”

口脂?

宋青塵狐疑的讓開了。只見邱大力仔細的剜出小圓盒裏的脂膏,輕柔塗在餘程蒼白的嘴唇上。

宋青塵:“……”

邱大力!不必仔細成這樣吧!

這場景詭異至極,邱大力不是最挑三揀四?!他竟然……看來日常擦洗,也是邱大力親自為之。

……是不是還替他刮了胡子?

宋青塵表情奇異的看着邱大力。

“王爺,趁賀大人不在,有件事……我想要解釋清楚。”餘程忽然開口了。

宋青塵聽他聲音虛弱,趕緊湊過來道:“什麽事?但說無妨。”

“屬下……屬下知罪。”

“這是何意?你救了我,何罪之有?況且陛下早就不追究你擅宣密诏,你本就有‘便宜行事’的特許。”

宋青塵疑惑的走近兩步,坐在了邱大力給他搬來的椅子上。

“不是此事。”餘程又擔憂地往門口看去,轉而朝邱大力道,“如絮,你去……留住賀大人,順帶幫我關上門。”

邱大力立即起身,将門帶上了。

“什麽事神神秘秘?”宋青塵哭笑不得,看到他這虛弱的模樣,又不好意思催他。

“王爺被擄走那一晚,賀大人與我讨論了許多救出王爺的方法。然而我們一致認為,最好的方法就是利用‘金鳳銜诏’的機關。”

宋青塵笑道:“餘程,你真是高看我了。就真認為我能活到第二天?”

餘程努力搖搖頭道:“從前的璟王殿下或許不會,但是……王爺,你會。”

宋青塵後背發了層冷汗,看來皇帝沒少讓餘程來觀察自己。

然而餘程好似猜到了自己的心事,忙道:“我只是直覺罷了,并未奉任何人的命令,暗中探查王爺……也并未将心中想法告知他人。”

宋青塵這才神色稍緩,道:“那真是多謝了。”

“那晚,賀大人問了我機關開啓位置,然後準備了鎖子甲、護心甲。”

宋青塵邊聽,邊想起了賀淵與他說過:

“我告訴餘程的方法。”

那時他語氣聽起來得意,而面上是什麽表情,宋青塵早已忘了。

所以自己一直以為,是他讓餘程以身犯險……

便聽見餘程續道:“還請王爺恕罪,我……擅自給賀大人茶中放了些安神藥物。”

餘程咳了兩聲,複道:

“那晚他原本要親自去,是我給了他一杯‘安神茶’。他信任我,心中又焦急,故而警惕比平日少了許多,沒有懷疑的喝了。然後趁他昏睡,我便偷了他的鎖子甲與護心甲,扮作撞鐘人,潛入城牆守備。”

“什麽?”宋青塵聽得發懵,片刻後激動道:“他原本要自己上來?!置朔北軍于何地?!荒唐至極!”

這小子腦子有些問題?!

宋青塵臉色不好看了,帶起肋骨下一陣鈍痛,趕忙閉嘴緩息。

一轉念間,宋青塵又暗中嘲笑自己虛僞。

他來,就埋怨他行事荒唐;不來,多少有些記恨他。

……這該叫他如何是好?

宋青塵暗中笑笑,原來自己也是個這麽難伺候的人。

“他當時說,他曾被百人圍剿,都逃出生天,叫我不要小看他。他自有法子逃出來……”餘程緩了一下又道:“不過他也交代我……如有萬一……”

宋青塵猛然擡頭,一時說不出話,只定定望着餘程。

“讓我再故技重施,扮作他的模樣,領軍剿敵……”

餘程虛弱笑笑:“……将不可無帥。勞煩王爺代我,向他道一句‘對不住’……”

宋青塵想勸他,此事沒有對錯之分,又聽他道:

“這一句‘對不住’不是因為我違背了他的意願,而是……因為我有那麽一瞬,真希望他就折在城樓上。”

“我是因為這想法,才要向他道一句‘對不住’。”

宋青塵一時無話。

“王爺,你……”

餘程忽然停住了,他将頭轉去,看向帳頂,好似自言自語,又好似在問宋青塵。

“他箭傷那時,王爺當真……只是在給他喂水嗎?只是想與他兩清嗎?”

宋青塵沒有立即回答這句話,只是緩緩起身,脫下了身上的氅衣,疊好擱在一邊。

“不是。”宋青塵緩慢道:

“我心悅他。”

“他有一籮筐的缺點。論沉穩,及不上你;論才學,及不上我;論出身……及不上皇兄萬一。”

宋青塵苦笑了一下。

“可是……餘程,情愛本就如此,無法以外物優劣來衡量。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