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雨細密涼寒,冰冷地滴落下來,卻沒有聲音。
離京這日,皇帝親自來送。
大太監李萬福要替他撐傘,卻被他揮退一旁。宋青塵眼見他玄色的帝王常服,肩膀上的衣料顏色漸深。未幾,已是一片濕濡。
天子禦駕儀仗,就停在城牆前頭。白馬安靜立在雨中,随侍面容不茍,錦衣護衛跨刀肅目。
宋青塵望了皇帝幾眼,只覺他的目光似是在看自己,又似在看向更遠的地方。
雨勢漸大,宋青塵就在這雨裏,要與他行叩拜禮,卻被他斜刺裏伸來的手扶住,截停了。
皇帝輕緩地搖了搖頭,微微笑了。
只有宋青塵知道,皇帝扶住自己的那只手,此刻正細密的顫抖着。他越抓越緊,緊到宋青塵已感到發痛。
……
須臾後,他還是松下力道。
“去吧。”
皇帝說完這句話,便迅速轉身,上了禦駕。只瞬息功夫,宋青塵擡頭看去——
皇帝的身影已再瞧不見,唯有明黃色的車簾,在秋日蕭瑟的風雨中不住搖晃、顫抖。
鎏金的車廂門緊緊關着,再也沒有打開。
宋青塵怔了一會兒,才緩慢轉身,朝自己的車隊走去。雨點愈來愈密集,宋青塵很想加快腳步。
璟王的儀仗與禦駕隔得并不遙遠,但他卻覺得,這短短的距離是如此難以前行。
自己仿佛被什麽東西牽住一般,腳下滞重,而軀體無法與這力道抗争。
宋青塵不由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巍峨的城樓下密密麻麻站了一堆人,而視線就要被雨幕阻隔,逐漸變得不太清晰。旁邊替他執傘的春祥,已被雨水淋了個透,不由喚道:
“王爺,天涼……”
宋青塵驀然回神,這才驚覺自己的袍袖已濕了一半。
那種牽住他的力道此刻驟然消失,宋青塵不由往前一個趔趄,差點栽了過去。
春祥趕緊喚旁邊的兩個長随來攙扶,只當他是身體重傷未愈,被強風催了一下。
宋青塵被扶上馬車,換了件幹燥的袍子。此間方覺有些涼意侵來,他不由攏了攏衣裳。
馬車沿着官道一路北行,雨點砸在車頂的聲音,與紛雜的馬蹄聲兩相裹挾。宋青塵坐了一會兒,腦子裏空空的,總想起皇帝那襲玄衫與蕭索的身影。
自那股莫名的牽力消失後,仿佛總有一種陰郁的心情,萦繞周身,揮散不去。
宋青塵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這才發覺已走了很久。馬車此刻已停了下來,似是到了北郊的驿站。
璟王的車駕一來,連換馬的勘合令都省了,驿役紛紛熱絡的出來迎接。
“王爺,”春祥叩了叩窗板,“時辰差不多了,侯爺約莫就要出城了。”
他與賀淵約在這個驿站,賀淵要先整軍出發,才能趕來彙合。
宋青塵應了一聲,便推開廂門,想下來透透氣。
外頭已雲開雨霁,秋陽遍灑。西側有一排竹林,都染上了金燦燦的一層光。
宋青塵緩緩下了車,便有驿役将他請到旁邊的茶亭,奉上好茶招呼。似是有皇帝提前交代過,這茶——仍是璟王最喜歡的那一種。
宋青塵只聞過一次,卻也被它極特殊的味道沖入腦中,印象深刻。
正胡思亂想着,忽然傳來輕捷的馬蹄聲。
賀淵到了?
宋青塵好奇的探頭往來處看去,便看到一名錦衣衛沿着竹林策馬而來,馬蹄踢起一路的水花。
緋紅的袍服與微微泛黃的竹林顏色相撞,顏色分明,很是紮眼。馬上的人瘦勁高挑。
驿役見他一身飛魚服,知曉是皇差,紛紛讓開道路,方便他過來。
來人策馬直掠到茶亭之外,踩着腳蹬微一使力,便漂亮的翻身下馬,左腰挎着一把漂亮的繡春刀,遍身俠氣。
可惜頭臉被鬥笠罩住了一大半,看不清面容。
他直沖宋青塵過來,停在小桌前,取下了背上的明黃色繡雲紋包袱,而後恭恭敬敬的兩手奉給宋青塵。
沒有任何言語。
宋青塵被那包袱吸引了視線——這是皇帝的東西。
他接過來,緩慢展開。只見裏面有一把油紙傘。老舊的得很,甚至讓宋青塵認為他不配裝在這包袱裏。
宋青塵有些好奇的取出,這是一把小傘,不似成人之物,倒像孩童的東西。
他好奇的撐開傘。
黃中泛褐的傘面上,繪着一只展翅的春燕,筆法稚嫩,像初學者之作。
宋青塵怔住——腦中突然有了一陣孩童哭聲。
這哭聲忽遠忽近,好像從極遠處遙遙傳來,又好像這啼哭的孩童就在目前。
……
沒有太久,響起一個清越的少年音,安慰他道:
“看,這只總不會飛走了。”
少年說罷,這孩童便由哭泣轉為小聲啜泣。
過了須臾,便有傘骨與油紙撐開的聲響。
“青塵,你看。往後不論你到何處,撐開傘,就能見到它在陪着你。”
孩童忽就笑了起來,笑聲清脆如鈴,徐徐遠去、弱下,最後消失。
……
宋青塵驟然回神時,那名頭戴鬥笠的錦衣衛已走到亭外,牽馬要離開。宋青塵望着他,哽聲道:
“餘程。”那人腳步頓住,渾身一僵,又将鬥笠拉低了一些,回身與他行禮。
“照顧好哥哥。”宋青塵看着他,又道:
“……你傷在身,不宜策馬,還是乘驿站的馬車回去吧。”
說話間,忽然遠處又傳來馬蹄聲,沉重、很有征伐氣,與餘程來時的動靜完全不同。
餘程并不理會那蹄聲,仍然面朝宋青塵。他鬥笠之下的小半張臉上,露出一個從容的笑。
他沒有說話,只朝宋青塵揖了一下,然後一個迅捷的翻身,進了茶亭,抄走了宋青塵方才用過的茶杯揣進懷裏,一躍上馬。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看得宋青塵眼花缭亂。
道上馬蹄聲已經趨近。
餘程趁那人還未到,他壓了壓鬥笠,抖開缰繩一夾馬腹,迅速拐進了竹林裏。
一眨眼間,便消失在了竹林深處。
然而宋青塵還未來得及反應,腦中思緒便被一聲叫喊打斷。
“宋青塵!那厮搶走了甚麽?!”賀淵的喊聲遙遙傳來。
宋青塵一邊感嘆他目力真是極好,一邊尋聲看去。
遠處賀淵的身影逐漸清晰,一身皮胄還未脫下,背後猩紅的披風獵獵翻飛。
身下戰馬目露幽光,踏碎地上平靜的水窪,沿着竹林奔襲而來。
一路裹着秋風與落葉,人馬到了茶亭。
賀淵人還未下馬,便倨傲喊道:“他跑得倒是挺快,嗯?”
驿役紛紛朝這處側目。先是圍觀那匹胸前橫着疤的戰馬,又是偷偷觑着馬上的人。然後,都三兩聚成堆兒,低低議論起來。
宋青塵瞪他一眼道:“磨唧到現在?”
賀淵嗤笑一聲,得意道:“送你的人挺多,倒沒有哪個願意天天受你這臭脾性!”
宋青塵似笑非笑道:“你敢不受,我一封急遞送上京城。皇兄便是隔着千裏,也要摘下你的腦袋。”
賀淵抖開缰繩,驅馬緩行過來道:“那你可要……”
他說到一半,猛将宋青塵抄至馬上,哈哈大笑道:“那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宋青塵猝不及防被攬到馬上,口中不由出了一聲驚呼。才剛坐穩,身後人又抱住他低聲道:“別一不留神,氣惱中筆下言辭激烈,然後就沒了夫君。”
宋青塵回頭瞪他,正要說點什麽,便聽他興奮朝車隊衆人喊道:
“殿下啓程——!”
而後用力一甩馬鞭,帶起一聲清脆鞭響。
雨停後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臉上便有些隐約濕潤。地面上鋪了一層被雨打落的黃葉,于是一條褐色道路,蜿蜒向前,最後消失在視野盡頭。
黑鬃馬載着兩人,奔向遙遠的朔北。
(正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