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菀青再次被挂斷電話, 又急又惱,委屈着急得淚水直在眼眶中打轉。她來不及怔愣,身體比大腦反應地更快, 顧不得換下睡衣,只草草随手取了件長外套披上, 抓過了車鑰匙, 就從踩了玄關放着的鞋,不顧一切地出了門, 往外狂奔。

淩晨三點, 路上空空蕩蕩的。蕭菀青久違地開了溫桐的車,是拿了駕照之後,第一次這樣,不顧一切地開到了城市道路允許的最高時速,在夜晚冷清的道路上呼嘯疾馳。

林羨挂了電話後,又吐了一次,而後, 虛脫般地躺着,乖巧地任由着劉阿姨幫她量好了體溫,聽着劉阿姨在她耳邊絮絮叨叨:“怎麽辦,39.6c啊,酒精, 我去拿酒精給你降溫。”

她覺得全身像散了架一般,筋肉酸痛,疼得厲害, 腦袋也沉得厲害,眼眶像要炸裂了一般。可是,意識卻越來越清醒。

她動用着似乎和自己的意識脫節開了的身體,艱難地支撐着自己坐了起來,而後,挪動着雙腿,安放在了地板上,試圖站起身子。

下一秒,她就像踩在了棉花上一般,晃了兩下,失重跪倒在了地上。

劉阿姨聞聲抱着醫藥箱小跑進來,見狀立馬大驚失色地扔下了醫藥箱,跑到林羨的身邊扶起她:“你下來做什麽呀?!你這小孩子怎麽淨胡鬧!”

她自認為自己是個好脾氣的人了,可是,到底還是被林羨這連日來不讓人省心的舉動氣到了,惱火壓了很久爆發出來,讓她忍不住說了重話。

林羨聽她斥責,也不生氣。她借着劉阿姨的支持,站起了身子,一點點地找到了平衡的感覺,站穩了,極為和氣乖順道:“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我只是想去衛生間。”她……想去衛生間刷刷牙,漱漱口。嘴裏,實在是太苦澀了。而且,她也不想帶着一身的味道見蕭阿姨。

劉阿姨扶着她的胳膊,長長嘆了口氣,無可奈何:“那我扶着你去吧,你阿姨應該也快到了。”你說她鬧騰不懂事吧,她是挺鬧騰的,可有時候,卻也溫順禮貌地讓你不忍心指責。

林羨指揮着自己不聽話的下肢,艱難地挪到了衛生間。離開了自己的房間,感受到室外的正常溫度,她才越發地察覺到渾身的燥熱。眼睫毛上都是黏黏濕濕的,像是有汗要滑落。她擦了擦眼睛,伸出手,取牙杯漱口,口齒接觸到冷水,一下子,舒服地想要發出喟嘆,可身子,卻不由地打了個哆嗦。

想吐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她扶着洗臉盆,艱澀地幹嘔了好久,才慢慢地止住了不适,而後,一點點困難地直起了腰。生理性的淚水,又濕了她的睫毛,從她的眼角滑落。

她還在往外挪動着,就突然聽見外間驟然揚起的劉阿姨得救一般的招呼聲:“啊呀,你可算回來了,剛剛才量的,39.6度了,可拖不得了……”

女人輕柔的應答聲,林羨聽不清楚。

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提起了腳,快步地沖向了門口,擡手,一下子拉開了門。下一個瞬間,她終于看到,那個她日思夜想,醒着想夢着也想的女人,狼狽地站在門口,直直地看着她。

蕭阿姨不複了往日的體面端莊,和她一眼,衣冠不整,發絲淩亂,眼圈通紅。可在她眼裏,在她心裏,她還是那樣,美麗迷人。

只一個眼神的對視,林羨在蕭菀青紅了的眼睛裏,看清了她的心疼、焦急、擔憂、害怕,一直忍着的身體上不适帶來的莫名脆弱與委屈,突然就湧上了心頭。

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林羨向前跨出了一步,卸去了身上所有強撐起的力道,栽倒在那個溫軟的懷裏。她聲音幹啞,像是流浪了許久的小狗終于找回了自己安心的家園一般,缱绻呢喃:“我好想你。”

來時路上,因被心慌和害怕折磨得快瘋了而生出的惱火,早在看見林羨的一瞬間消散不見。蕭菀青在看清林羨不過幾天沒見就瘦了許多的蒼白小臉,和那燒得通紅的眼睛、發紫的嘴唇,就已然紅了眼眶,心如刀絞。再聽到林羨沙啞又眷戀的“我好想你”,她終是再抑制不住,滾落了淚水。

她還怎麽忍心斥責林羨胡作非為。

傷害林羨的不是林羨自己,而是她。

明明最不想傷的就是她,可是,最後自己一點一點傷害着的卻也是她。

到底,到底她該怎麽做才好,怎麽做才是對的?

林羨感受到蕭菀青蕭菀青仿若在發燙的雙手,一點點圈緊了她,有濕濕的水珠,低落在她的肩頭。原來,這世上,你最愛的人,與你感同身受,痛你所痛,是這樣的感覺啊。

其實她特別怕疼,也特別怕死。她怕過會不會就這樣在冰冷中失溫死過去,怕過會不會就這樣高燒不退變成傻子,怕過會不會得了肺炎心肌炎,以後再也不能夠有健康的身體。

可她最怕的還是,蕭菀青不見她,從此,她再也找不到她,陌路天涯。

她靠在蕭菀青的懷裏,感受着她真實的存在,又哭又笑。

至少這一刻,她覺得,死而無憾了。

蕭菀青擡手飛快地擦去了自己的淚水,一邊圈着林羨,低聲溫柔地哄她:“羨羨,聽話,我帶你去醫院。”一邊側過臉啞聲對劉阿姨吩咐道:“劉阿姨,不好意思,你可以幫我去一下退燒藥和水嗎?然後能不能再麻煩你跟着跑一趟,我開車的時候,拜托你幫她用酒精擦擦手腳。”

劉阿姨還未應答,林羨就仰起了頭,看着蕭菀青搖了搖頭。一搖頭,她又有些想吐。但她極力地壓下去了,虛弱拒絕道:“讓劉阿姨好好休息吧。”

女孩紅得像兔子一樣水汽氤氲的大眼睛裏,滿是固執的堅持。

蕭菀青又着急又心疼,可是到底拿她沒有辦法。她拜托了劉阿姨拿了退燒藥,看着林羨服下之後,又讓劉阿姨拿了兩條擰的半幹濕毛巾給林羨路上用。而後,她妥協地獨自半扶半摟着林羨下了樓。

電梯裏,林羨側着頭,一瞬不瞬地看着蕭菀青蒼白又憔悴的面容。她把下巴擱在蕭菀青的肩頭,用頭輕輕地蹭了蹭她的臉頰,埋在她的頸窩裏,內疚地輕聲道歉:“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蕭菀青低頭看了看女孩烏黑的發頂,吸了吸酸澀的鼻子,摟在林羨腰上的手不自覺收緊。她帶着鼻音,倦倦道:“林羨,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對不起的是你自己。身體,是你自己的。你怎麽能這麽對自己?”

林羨委屈地悶悶應她:“可只有這樣,你才肯見我,你才來見了我啊。”

蕭菀青覺得自己已經疼到麻木了。她不敢看林羨,轉開視線,看着下落的樓層數字,一字一字,說得艱難又冷靜:“林羨,你還小,人生還很長。總有一天,你會發現,這個世界很大,轉過身,你就能遇見無數更适合更配得上你的人。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會發現,每個這個年紀的人都似我這般,我并沒有什麽特別出奇。”

她說:“林羨,你以後就會知道,你不是非我不可的。”這些話 ,在她心底裏想過無數次了,承認這些事實,對着林羨說出口,竟也不是那樣痛苦了。她的語氣,沒有半點波動。

她就這樣輕易地看輕、否定了自己的感情,把她那樣珍視,當做一生只會有一次的愛情看做這樣随便無所謂的事情。林羨聽着她冷靜又殘忍的話語,覺得心一下子被紮成了篩子,胸口發悶,腦袋嗡嗡作響。

她擡起頭,憤怒難堪又悲哀地凝視着蕭菀青,剛欲開口辯駁,電梯叮咚一聲就開了。

蕭菀青目視着前方,哽了一下喉嚨,停下了開解女孩,顧着當務之急,跳開話題道:“好了,我們走吧。”

林羨,卻出乎意料地伸手抓住了電梯後的扶欄,固定住了自己的身子與腳步,一動不動。

退燒藥仿佛還未生效,蕭菀青看着她慘白的臉上泛起的越發明顯的潮紅,感受着她手臂觸着的林羨身上越發粘膩的涔涔汗濕,心急如焚。她一直壓抑着的情緒,終于到了崩潰的臨界點,第一次這樣擡高了音量冷聲斥責林羨:“林羨,你別鬧了!”

林羨奮力地掙脫開了她的手,離開了她的懷抱,全身的力氣都仰仗着扶欄,悲涼地問她:“是不是在你眼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小孩子的無理取鬧?”

蕭菀青咬着唇,攥緊了拳頭,隐忍地不願意回答。

林羨像是氣急了,渾身不自覺地開始發抖。

蕭菀青害怕心疼極了,她伸手去拉林羨的手,只想帶她快點去醫院。可林羨卻咬着牙背過手躲開了。

蕭菀青看着林羨搖搖欲墜的身子,終于崩潰了。她背靠着電梯,眼淚簌簌地往下掉,眼神裏全然是痛楚和委屈,哽咽地控訴林羨:“為什麽,林羨,為什麽你一定要為難我?為什麽,為什麽你一定要這樣逼我……”

林羨第一次看見蕭菀青在她面前,哭得這樣委屈,這樣崩潰,這樣凄切。她渾身都在痛,感覺痛地下一秒就要暈過去了。可她還是撐着牆壁,挪到蕭菀青的面前,雙手按在她的兩側,支撐着自己,把蕭菀青圈在了懷裏。她俯下身子,用滾燙的唇,吻着蕭菀青流淚的眼睛 ,一樣委屈地呢喃低語:“我只是想愛你啊。”

“對不起。”

“別哭了,是我對不起你。”

她唇上盡是苦澀的眼淚,不知道是蕭菀青的,還是她自己的。“你說世界很大,我還會遇見很多人,可以後,那每一個人,都不會是你了。”

“你說我人生還很長,可我總想,說不定我明天後天就死了……”她還沒說完,便被蕭菀青凄楚又急切的祈求聲打斷了:“林羨,不要這樣說……”

林羨看着眼前柔弱地讓她心疼又心恨的蕭菀青,凄切地低笑了一聲,帶出了咳嗽。她連忙轉開了頭,怕對着蕭菀青。退開身子的時候,她站不穩,踉跄了一下。

下一秒,她就再次跌入了蕭菀青的懷裏。是蕭菀青,怕她摔了,驚慌地伸出手,拉住了她,把她固定在了身前。

林羨想,這是最後一次了吧。

她眷戀地用臉貼着蕭菀青,感受着心愛的人的溫度,淚水,滑落在蕭菀青的頸窩上,一路,濕到了蕭菀青的胸口,打濕了蕭菀青的心。

“你沒來的時候,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如果我今天就死了,那我這一生,最大遺憾,一定就是,我愛的人,不敢愛我。”

字字誅心。蕭菀青無聲地淚流到要喘不過氣了。

林羨哀傷地道歉:“對不起,喜歡了你。”她推開蕭菀青,晃晃悠悠地往電梯外走去,按下開門鍵,一字一字決絕道:“你不要為難了。回家吧,我認輸了。”

她踏出了電梯,聽見,電梯門無情合攏滑過縫隙的聲音,久久沒了聲響,終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蹲下身子,癱坐在了冰冷的地上,抱着膝蓋,泣不成聲。

她想,就這樣吧。

她沒有力氣了。

從此,就把這顆無人肯要的心埋葬了吧。

她哭地太投入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電梯門再次打開了。

有一雙纖瘦的手臂,自背後,把她整個人都圈進了懷裏。緊緊地,像是要把她融進身體裏。

女人帶着溫熱淚水的臉頰,貼着她同樣濕潤的臉頰,哭啞了聲,在她耳邊控訴着:“林羨,是你先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