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壞事還要獎勵,房世子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李明達嘆道。

“這還不算什麽。”房遺直謙虛地笑道,就和李明達告辭,立刻動身徹查剛剛和李明達商議的兩件事。

房遺直騎馬帶人離開明鏡司的時候,剛瞧碰到崔清寂的馬車從明鏡司前路過。崔清寂隔着窗紗叫住了房遺直,便從車內出來,和房遺直寒暄打了招呼。

“這麽急是又有案子要查了?”崔清寂問。

房遺直應承。

“今天去當值才知曉你的喜事,誰知回家的時候就碰見你了,一定要恭賀。”崔清寂對房遺直客氣地打禮,自然是恭喜他被聖人指婚這件事。

房遺直淡笑點了頭,權當是禮貌回應了崔清寂。

崔清寂觀察房遺直連一句話都沒有回應自己,知道他不想和自己多言,嘴角的笑意不自覺地加深,随即和房遺直拱手作別。

“瞧着崔六郎的心情不錯?”房遺直打眼故意把目光停留在崔清寂身上,而後轉身上了馬,借勢居高臨下地睥睨崔清寂,“不過當下連聖人都在為失了良臣而痛心疾首,我勸崔六郎還是回家的時候再高興比較好。”

崔清寂愣了下,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只看到了房遺直絕塵而去的背影。房遺直的話越想越叫人心中生氣,他這是在笑話自己淺薄,幸災樂禍?崔清寂很懊惱自己沒能反駁過去,下壓着嘴角,沉着臉上車,不悅地催促車夫趕緊回家。

車夫縮着脖子應一聲,趕忙揮鞭就走。馬車倏地一下往前蹿,令車內還沒來得及坐穩的崔清寂猛地撞了一下頭。崔清寂悶悶吃痛一聲,想開口罵,張了張嘴卻又閉上了。因想到房遺直剛剛的話,崔清寂可不想真成了因幸災樂禍而遭報應才倒黴的淺薄人。

于是崔清寂就捂着頭,沉悶着一張臉忍到回家。下車的時候,步伐匆匆,帶着一陣風。

崔幹今日休沐,他剛剛也攜夫人去了鄭國公府上奔喪。此刻才回家落腳不久,感慨完人生無常,就看到自己的六子面色不佳的來和自己請安,額頭上還紅了一塊。

“你額頭怎麽了?”崔幹問。

“沒事,不小心撞了一下。”崔清寂回答道。

崔幹立刻就呵斥崔清寂身邊的随從,“怎麽這點小事都沒料理周到?”

“奴——”

崔清寂擺手示意随從退下,對崔幹行禮道:“是兒子不小心。”

“你啊,就是太厚道,罷了罷了,既然有你求情,我這次就不追究了。”崔幹有些欣慰道,他很驕傲與兒子有這樣良好的品質。

“那兒子就先告退了。”崔清寂道。

“走什麽,宮裏的消息你也該聽說了,之前你不是一直有些擔心晉陽公主和房世子?而今房世子的親事被指定了,你該高興才是。”崔幹不管崔清寂什麽樣,他自己倒是先忍不住高興地笑起來。

崔清寂想了想剛才房遺直的狀态,此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了,“房世子雖然定了婚事,但聖人對我也失了興趣。所以這好事也未必落在咱家,我有什麽可高興?”

“诶,自然要慢慢地一步步來,先有了這步,随後讓聖人對你重新提起興趣并不是什麽難事。”崔幹笑了笑,随即讓人備酒菜,想要父子倆邊喝邊聊。

“阿耶剛奔喪完畢,我們就喝酒,有些不合時宜。改天吧。”崔清寂跟崔幹行一禮,表示自己還有事,随即就告退。

崔幹怔了下,越發覺得自己的兒子思慮周全又懂事,滿意地目送他離開。

崔清寂回房之後,便背着手踱步半晌,默了會兒,才問身邊的親信随從,魏婉淑那邊可有什麽傳信過來。

“沒有,從上次梅花庵的事情之後就再沒消息。是否讓奴傳個話過去?”

崔清寂想了想,搖頭,“不必了,将來該是做不成朋友。”

“六郎的意思是說,她嫁給房遺直之後,會和咱們對立?”

“這個女人,不簡單,說不好。”崔清寂不屑地笑一聲,感慨道,“誰娶了這樣不安分的,誰倒黴。”

随從連連附和,“不止魏二娘,奴覺得魏世子也是個無賴。上次為了護住他二妹,竟故意往六郎身上潑髒水。”

“不奇怪,兄妹麽,一人如此,另一人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崔清寂淡淡說罷,就打了個哈欠。這幾日他總算應付了工部那些刁難他的人,但就是太耗精神。今天難得歇息,崔清寂打算早些去睡,補一覺。

……

房遺直帶人再到真雲觀調查。為避免走漏風聲,他只帶了三個人喬裝香客去真雲觀內,其餘人等都在山下三裏之外的地方等候。房遺直在真雲觀入住不久之後,就有一位嬌俏少年也帶着人來了,就住在他的隔壁。

于是傍晚的時候,房遺直就開始對着牆壁說起話來。

“今天寫日常的那個本子沒帶,不然就先用嘴講講吧。”

房遺直說完這句話之後,還故意頓了下,眼盯着牆,似乎可以聽到牆那邊的回應一般。

接着他就開始将自己這一天的經歷,從早上在家的時候,如何被着急的盧氏逼迫,到後來到明鏡司和蕭锴等人的對話,然後就把偶遇崔清寂以及之後的種種都講述出來。事無巨細,一律‘上報’。

李明達躺在榻上,本來嘴角帶笑,但聽到房遺直說崔清寂那段,就蹙起了眉頭。李明達覺得崔清寂的做法有點幸災樂禍,但是房遺直剛剛的行為是不是在告小狀?

次日清晨。

李明達梳洗之後,就帶着田邯繕從小院裏出來。房遺直剛好也從他的院子裏出來了。兩廂同時扭頭,互相看着對方。

田邯繕尚還不知房遺直早就來了,見了人還高興地對李明達道:“可真巧了,碰到熟人。”

房遺直來行禮,叫了聲“十九郎”。

李明達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慌然間想起當初讓他們一行人去安州的光景,不禁笑起來。

“我們先去草廬看看。”李明達提議道。

房遺直點頭,就打發落歌引路,去了後山草廬。

草廬雖然已經很久沒人居住,但房頂的草一瞧就是新換不久,栅欄門窗也都有修繕的痕跡,看來是道觀的人會定期來打理這裏。

草廬的門沒有上鎖,一推就開,裏面已經蒙了一層灰塵,進去後快就有一種悶了有些發黴的味道。不過環顧四周,還算布置規整,臨窗的桌用得是锃亮的老檀木,一瞧就價值不菲,牆上的畫則都是了無道長的親筆。所畫的山水每一幅勾勒得都跟仙境一般,可見了無道長是一心修道,向往可得道成仙。床鋪的被褥還在,疊得整齊,看起來打撣一下灰塵就可以住人。李明達見屋內保持很好,心料這真雲觀一衆很可能因為敬重了無道長,所以一直保留着道長生前時草廬的樣子。李明達随即湊到桌案邊,看了看桌上的筆架硯臺以及寫着道經的書冊,倒是沒有發現什麽特別有用的東西。

李明達随後打開衣櫃瞧,衣櫃裏果然還有老道長生前留下的衣服。翻了翻,李明達就從衣櫃裏找出一件大小明顯不同的袍子來。

房遺直見狀也走了過來,打量這袍子。“這大小該是個少年穿的。”

李明達點頭,然後翻了翻袍子的裏面,沒發現什麽人特別,只是在袖子處發現了個暗袋,袋子裏的兩角有一些碎末,用手指撚起來像細沙一樣。黑褐色的,沒什麽味道。

“衣裳雖然被放得久了,但卻是幹淨的,應該清洗之後才存到櫃子裏。而這點碎末,很可能洗衣服的時候被忽略了。”

李明達随即将袋子裏的碎末都倒在了紙上。

房遺直摸了摸這衣裳的料子,“貢品,如無意外應該是宮中的賞賜,可從內侍省的往年的記錄中查實。”

李明達點頭,随即讓田邯繕将衣服疊好,準備帶回宮後,找內務府的人查看。

“看出像什麽了?”房遺直又看向被李明達用竹簽撥弄到白紙上的碎末。

李明達眯着眼,仔細看過之後,跟房遺直道:“像是什麽果莖之類的東西磨碎了。可惜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這東西應該是曬幹變色了,而且年頭這麽久了,以至于連點味道都沒有。”

房遺直點頭,“不過好歹也算是一個線索,保不齊就有用。”

李明達應承,将紙包包好,令田邯繕小心收藏,随即就去翻了翻書架上的書,畫缸裏的。随後,二人就從畫缸裏找到了兩幅有蕭锴落款的畫。

“所繪景致是真雲觀後山東邊的幾棵松樹。”房遺直一眼就認出來了。

李明達恍然看他一眼,料想房遺直之前應該是來此處探查過情況,但是草廬沒有動,故意留給了自己。

“那就沒什麽新鮮,瞧他這兩幅畫的手法,該是想模仿了無道長的‘仙’。不過這倒是佐證了蕭锴曾經在草廬內和了無道長一起生活過一年。”

“是一年半。”房遺直随即告知了李明達,他查問過具體時間段。

“那這個時間剛好和江林所述的時間吻合。”李明達嘆道。

房遺直點了點頭。

李明達想想,随即讓人把這兩幅畫也帶上。

下山的時候,李明達忍不住和房遺直感慨,她其實打心眼裏不希望蕭锴就是殺人兇手。蕭锴此人平常在他們眼裏,就是個為朋友兩肋插刀,挺講義氣的人。而且平時嘻嘻哈哈,做事不拘小節,令人完全沒有察覺他有什麽和常人不同之處。即便是現在李明達懷疑上他,也沒有看從他身上看到什麽明顯的破綻,或許這就是這位幕後真兇真正厲害的地方。

“現在一想他若真是挑唆江林等人的幕後真兇,我還是會覺得震驚,有點難以接受。當然,若他真的是殺人魔的話,就是他死有餘辜,我們不會手軟。”

房遺直點頭,“我和公主一樣,很希望這件事是我們自己多慮,但就怕有人會利用同情和信任胡作非為。”

李明達重重地點了點頭,她當然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現在能有季望、江林、惠寧和安寧這些人,以後就一定還會有其他人。無論如何這個在幕後挑唆人的兇手一定要抓到。

李明達和房遺直随後見了真雲觀的空無道長,他們秘密來真雲觀的事,只有空無道長知情,并且再三警告他不許外傳。

空無道長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再說晉陽公主的高貴身份也并非他能得罪起。所以一切事宜他都安分的依命辦理。不敢有半點怠慢。

房遺直随後訊問空無道長,那些在外游歷的道士大概何時能夠回來。

“最快也要三四天,我已經按照世子的吩咐,也拿了錢去,讓他們盡快想法子趕路回來。”空無道長道。

房遺直點了點頭,囑咐空無道長一旦這些人回來之後,就立刻派人通知他。

房遺直随後和李明達就告辭,離開了真雲觀。二人到了山下後,就和那些之前候在那裏的侍衛們彙合。

“打聽得怎麽樣了?”李明達詢問道。

房遺直自然不會讓他們在此處幹等着,早前就吩咐他們去打聽附近的百姓,對于當年真雲觀後山的情況是否有所目擊。

“三四年前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不過倒是有一個放牛娃說過,他以前在真雲觀山下的河邊放牛的時候,曾經看過有小尼姑往後山上去。因為當時他很納悶,為何會有尼姑往道士的山上爬,所以記得很清楚。”侍衛回話道。

“小尼姑?多大年紀?”李明達抓重點問。

“你瞧了個側臉,年紀不大,因為那尼姑走路匆匆忙忙,山上還有樹叢遮擋,辨別得不算很清楚,但可以斷定并非是成年女子。”侍衛接着回答道。

李明達問房遺直怎麽看。

“小尼姑,哪來的尼姑?”

房遺直立刻詢問侍衛,可否問了那尼姑的裝扮如何,是否戴帽子。

侍衛愣神了,然後致歉地搖了搖頭,表示他立刻這就去再問。

“那就順便問問,能否看得到那尼姑是否有頭發。”李明達補充道。

房遺直嘴角不禁帶着笑,公主果然了解他的心思,他問尼姑是否有戴帽子,其實就是想知道這個尼姑到底是真正的出家還是僞裝。

不久之後,回話的侍衛再回來,告知房遺直和李明達,“尼姑是戴了帽,但是否有頭發卻不記得了。那老農一會說有一會說沒有,我見他不肯定,也就再沒有逼問。”

李明達贊嘆侍衛做得好,強行逼問只會得到錯誤的指向。

“看來今天的線索就這麽多了。”房遺直嘆道。

李明達點頭,她騎上了馬,和房遺直同行。

二人都慢悠悠地騎馬往前走。

陽光開始暖了起來,照得人臉有些發燙。

“公主昨晚宿在真雲觀,可聽到什麽有用的消息沒有?”房遺直問。

李明達仰頭看了眼東方高升的太陽,然後轉眸眯着眼看房遺直,“怎麽聽啊,昨天晚上有個小唠叨一直在我耳邊念着,聽不到別的東西。”

房遺直強忍笑意,故作不知公主所指的‘小唠叨’是誰,還故意問:“是麽?誰這麽大膽,竟然敢叨擾公主歇息。”

“是的呢,膽子越來越大了,前不久我剛感慨完。”李明達故意瞅一眼房遺直,瞧他竟有些笑得得意,忍不住補一句,“有可能是欠收拾。”

房遺直挑了眉,看李明達的目光變得異常閃亮了,“那貴主打算怎麽收拾他?遺直建議,一定要狠狠收拾。”

李明達愣,怎麽都覺得房遺直的問話裏似乎有點別的意味。挺好的聊天,到他那裏好好地一句話都能帶出色色的味道來了。這還是她以前認識的房遺直?還是衆人眼裏交口稱贊的溫潤君子?

“公主,到地方了。”房遺直拉停了馬,和李明達拱手,眼睛自然帶着不舍。

當下這種時候,他二人不能一同回長安城。從此處上了官道就人多眼雜,對蕭锴的調查還沒有太多的實證,自然要低調行事,如此也是避被人看到什麽,打草驚蛇。

李明達緩緩吸口氣,也拱手,笑着和房遺直作別。随即她就騎馬飛快地消失,再沒回頭。房遺直則一直目送。

李明達一口氣飛奔了很遠之後,才把馬速降了下來,然後略有躊躇地往後頭看了一眼,自然是什麽都看不到。雖知如此,但她還是會回頭确認一下人真的不在。如此倒是安心了,省得再回頭。

李明達帶着黑紗草帽,從到了朱雀門進去之後,就直奔城陽公主府。

從杜荷被賜死以後,城陽公主一直處于哀傷之中,甚至有些埋怨李世民下手太狠。這幾個月她一直悶在公主府不曾出門。李明達看過她幾次,她情緒一直沒有好轉,所以今天就再來看看。

城陽公主今天破例親自出門迎接了李明達。李明達見她今日氣色不錯,稍稍心安,問她怎麽樣,“回頭要不要進宮陪惠安玩兩天?”

“宮裏我就不去了,容我再緩兩個月。你和惠安都好就行。”城陽公主随即拿出一封信來,遞給李明達。

“這是什麽?”李明達問。

“大哥的信,準确的說應該是他死前的遺言吧。委托他的親信送給我的,昨日才收到。”城陽公主說罷,目光嚴肅地看着李明達,“你會把這個秘密告訴父親麽?”

“不會,既然是大哥寫給你的密信,我有什麽資格置喙。”李明達看一眼信後,擡眼對城陽公主保證道。人都已經死了,她還有什麽可計較。

“我本以為你大哥會恨你,至少會怨你一點,卻沒有,信裏滿滿的都是對我和對你的愧疚,也有對咱們的阿耶的。”城陽公主伸手又把信推得離李明達更近一些,“你不看看?”

“不看,早說了,這是大哥給十六姐的信,我不該看。”李明達道。

“是愧疚了不敢看麽?”城陽公主問。

“我愧疚什麽?我有做錯的地方麽?”李明達反問城陽公主。

城陽公主愣住,“那你——”

“大哥逝去,我何以不哀傷?多年的兄妹情誼,抹不掉。但這不能說明我對我當初所為之事愧疚,謀反終究是錯的,這個是非曲直不會變。”李明達語氣異常堅定,态度更甚,令城陽公主望而生畏。

城陽公主沉默了會兒,嘆了口氣,“你說的不錯,倒是我,糊裏糊塗,怨錯了人。”

“十六姐失了摯愛,一時想不開倒也在常理之中。”李明達勸慰道。

城陽公主見李明達還給自己臺階下,欣慰的笑了笑,抓着她的手,“姊妹們之中,真的只有你活得最明白了。不過我今天聽說個消息,阿耶給房世子指婚了,而且不是你?”

“嗯。”李明達應承。

城陽公主詫異,“難道你不喜歡他?當初你們倆來我這裏查案的時候,我瞧着你們配合得很好,而且他瞧你的眼神,那真是恨不得把你看化了。你跟十六姐交個底兒,對他到底有沒有心思?”

“指婚都下來了,說這些多沒趣。”李明達打量城陽公主,“我瞧着十六姐好些了,也就放心了,先告辭。”

“不許走,偏要你把事情說明白。”城陽公主拉住李明達,見李明達堅持要走,她看眼桌上的那封李承乾的親筆信,“就是不跟我說這個,我勸你也該把信看了。你不是一直好奇,是誰害你跌落了懸崖麽?”

李明達驚訝了下,看着城陽公主。

城陽公主繼續道:“那你知不知道石子的事?”

“十六姐怎麽會知道?”李明達皺眉。

“自然是這封信。”城陽公主斜睨桌上的那封信,“大哥說的。”

大哥竟然知情?李明達忙要去取信,卻在這時城陽公主用手把信按住了。

“才說不看呢,這會兒又看了?你想看也行,那就要和我說實話,你對房世子是否有什麽心思。”

“十六姐為何要逼問我這個?”

“崔家。”城陽公主直白地看着李明達,回答也異常坦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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