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寶珍一夜沒睡,怔怔的撐到了天明,豈料那一陣大風将房檐上的風鈴吹的前後搖蕩,清脆的“鈴鈴鈴——”聲響混在狂狷的風中好似悲鳴,讓她更是心驚肉跳。

夜裏紀連翰的失蹤使她不安,她總覺得會發生不好的事兒,至于是什麽,她也說不清,只是感覺……

好不容易熬到天剛亮,哥舒寶珍就一溜煙兒的帶着人将王府內院轉了個遍,見各處還算是安穩,她也終于安心了幾分。

茹妃的院子她從來不去,因為她想起那個賤人就來氣。自從失去那一胎,紀連翰對茹妃的寵愛也就淡了許多,甚少再來,這可是正合了哥舒寶珍的心意。

此番路過的時候,她撇了一眼那緊閉的院門兒早已沒了往日的嚣張氣焰,心想離這賤人滾出王府的日子應該也不遠了。于是,方才還忐忑非常的心,不失時機的夾進了幾許得意。

繞過王府錦翠綿延的花園,踏過蜿蜒蔥郁的卵石小徑,哥舒寶珍決定再去紀連翰的書房看看。

虛掩的書房房門一下就證明了哥舒寶珍的直覺。

是他麽……?已經回來了?

哥舒寶珍心裏一緊,幾步小跑了過去,輕輕、輕輕的慢慢推開那書房房門,她動作仔細到甚至沒有弄出一點點聲音。然後,探進頭去。

張望。

呼——

懸着一夜的心,終于“砰”的落了下來。

紀連翰就躺在書房的長椅上,面向門的另一側,看似睡熟了。

哥舒寶珍深深的吸了口氣,推開門,走了進去。越走近那人,将他看的越清,剛剛才舒緩一點兒的心情又一次狠狠的糾結了起來。

他一側的手靠在長椅上,順着手腕向下,地上居然是一灘已經凝固住的殷紅血跡。

從那手臂尋索着朝上看去,一側肩胛的衣服已經被血深深浸透。再向上,那脖子則有一處讓她觸目驚心的傷痕。

傷痕甚深,哥舒寶珍探過去仔細一看,一排牙印便赫然入目。

她的心頓時被這排牙印莫名刺痛了。若非異常親近的人,怎會留下這樣的印記……?

刺痛歸刺痛,自從嫁入王府,她早已被紀連翰那冷漠相待刺的習慣了,不多這一下。

回來就好,平安就好。

她轉身就去書房桌匣裏找藥盒,再次無聲無息的走到紀連翰身邊,打開那藥盒,夾出裏面的創傷藥和潔淨的棉布給他擦拭傷口。

紀連翰是戰場上風裏來雨裏去的漢子,對千瘡百孔的身子都能置之不顧,此刻,他疼的只有心……

半睡半醒間,他真被那沾着藥水的清涼棉布碰觸醒了,意識到是哥舒寶珍在給自己清理傷口,十分不耐的揮開她,“走開——”

他手一揮,哥舒寶珍靈巧的一繞,偏偏躲過了他的掌力,重新回到剛才的姿勢,根本不在乎的,一邊擦拭一邊道:“擦淨傷口我就走。”

她的堅持讓紀連翰更加煩悶,自從夜裏回到府中,他只想一個人靜靜的待着,他緩緩睜開眼睛,皺眉,繼而轉了過來。

哥舒寶珍不發一語的認真給他清潔傷口,眼神完全落在那傷口上。

夜裏的事她沒有再多問一句。

紀連翰失血多了,臉色慘白的透亮。他心中又痛又煩,慕容欽哲對他決絕的模樣一次次在他眼前晃過,有什麽,就這麽失控了……

“欽哲,我帶你走……離開這裏……”

紀連翰抱着懷中人,耳鬓厮磨的感覺瞬間觸發了溫暖熟悉的記憶。

“離開……這裏……?”

“對,離開這裏。”

天曉得紀連翰有多麽懷念抱着欽哲時,他看自己的那種癡癡眼神。可,這種眼神,他似乎,再也……見不到了……

慕容欽哲如今看的他時候,帶着滿滿的鄙夷和警惕。在他心中,顯然再也沒有一點點可以容紀連翰肆意揮霍的信任了。

而他曾經是那麽相信他,相信他可以兌現所有承諾的幸福。

他委屈求全百般依順,只為能和紀連翰在一起。哪怕是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哪怕是吃着最簡單的飯菜,哪怕是穿着最樸質的衣裳,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他都不會有分毫的怨言……

甚至當他知道,他們有了一個骨肉的時候,他曾是那麽期待,期待……能夠見到屬于彼此的生命延續……

然而,正是這一廂情願将他推進了萬劫不複的絕境!

棺木被封的時候,慕容欽哲才開始明白,這“殘忍”兩字該如何書寫。

一筆一劃,都由時間的齒輪推着一把叫做“絕望”的尖刀,在他心上刻畫……

“離開這裏……和你去哪兒呢?”

慕容欽哲額頭上的細發被一縷幽藍月色掠過,那月色襯得的他雙目更加沉郁蒼茫,黯淡無依。

“我只是想帶你……離開這裏……”

皇宮中的氛圍令紀連翰窒息,他還在嘗試着像以前一樣去主宰對方的命運和決定。

“呵呵,告訴你,我見到你……就惡心……”

慕容欽哲卻冷笑着對他。

或許這世間,已經再沒有一個能夠讓他為愛義無反顧抛棄一切的人了。

他,亦不是當初的自己了……

“別……欽哲……別……”

紀連翰從有記憶開始都沒有聽過自己這般低三下四的去懇求任何人,但在慕容欽哲——也就是他的徒單欽哲面前,他這番發于心底的懇求卻來的如此自然。

“你已經殺了我,又……何必再求我?”

慕容欽哲打量着紀連翰,在他眼中,這人已經完全是個陌生人了。

他再也彌合不上與這人之間的那條時間連線。

那根線和月老紅線一樣,斷的,如此決絕徹底……

“我錯了,原諒我……是我一時昏了頭,害了你和孩子……孩子……”紀連翰像是這才突然想起了什麽,眼中微微一亮,扯住慕容欽哲的手,“孩子呢?”

慕容欽哲被他這麽一問,頓時眼裏激起了淚光,牙齒咬的咯咯作響,盯着他道:“你還配說孩子……?紀連翰,你也配……?!!!”

為了一己私欲,他居然會對臨産的自己下毒……他還是人麽?

紀連翰心裏也清楚,那孩子十有八九是活不下來的,那般處境能活下來需要奇跡。但,他沒有給慕容欽哲擁有奇跡的餘地。

天道好還,三年的期待,他飽嘗了一次次的失望,在沒有子嗣的痛苦裏沉沉浮浮。

他曾以為再有一個孩子,會是那麽容易。以他的地位身份,一切推倒再來,本該很容易,不是嗎?但……天意卻似乎并不是這樣在安排……

紀連翰的聲音一下落寞了,嘆了一聲,“無論怎樣,欽哲,跟我走……”

慕容欽哲這一下猛的甩開了紀連翰,低聲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進宮?你知道我為什麽留下這條命……回到這清遼城……?”

紀連翰不問為什麽,他自負看着慕容欽哲的眼睛就已有了答案。

“你想複仇,呵……你想報複我……”

慕容欽哲卻冷哼了一聲,道:“你從來都将我看的太低了。時至今日,你以為你對我而言,還重要?”

“重要”紀連翰恍然一笑,即便他失去了愛慕容欽哲的立場,他也絕不容許他否認自己心中有他的事實,“看看你的眼睛,就知道我在你心裏有多重要……欽哲,你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我……”

呵——慕容欽哲在心裏仿若呼吸一樣,輕輕嘆了一聲。

那些年曾經生死與共的感情,豈能說散就散?說沒就沒……?但他的心裏早已确證,他看着眼前人的時候,心中……也再沒有半點兒愛意……

“對!或許在見你這一面之前,我是想複仇——殺了你。撥你的皮!抽你的骨!将你碎屍萬段也解不了我心頭之恨!……但見到你之後,我突然不想了……”

慕容欽哲仰起頭,定了一刻,緩緩的道:“你不配!我不想再浪費自己的生命,去恨一個根本不配我恨的人!!”

他一把抛開紀連翰。紀連翰又一把上前去撈住他在抱進懷裏。

“那你要做什麽?”紀連翰狠狠的揉搓着懷中的慕容欽哲,啞聲道:“去愛誰 ?這天下你還會愛上誰?!”

“天下之大,一定有愛我至深的人。”

慕容欽哲擡起眼神,說的篤定。像是這幾日的非人折磨根本不曾存在過一樣,他的臉上也還光亮無痕,無需躲閃。

“是麽……?原來,你是想往更高的地方爬……”

紀連翰看着他心中有所尋求的神情,手勁兒突然一下就松開了。

他抓不住他了,他知道。

慕容欽哲撇開他的手,就像撇開兩人過去所有記憶一樣,冷冷道:“有什麽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呵呵,又是他,呵呵——又是他——

紀連翰不知是哀哭還是慘笑,或是哭笑皆有。命運何以如此荒誕?!

常人面前,他是個情感淡薄匍匐階下的狠厲角色,但只有他自己明白,那高坐明堂的人将這一刀一刀紮的他多狠。

他打碎自己的驕傲,幾乎奪走了屬于自己的所有! 現在,又輪到了慕容欽哲——這個天地間本來只屬于自己獨占的人。

紀連翰咬牙切齒的道:“好,好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