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從金水苑回到昭耕殿的功夫,這車楚佩隆的身世已經被齊歌派人在卷宗中摸查的清清楚楚。

昭耕殿的內殿裏,紀連晟已更換了就寝的薄緞亵衣,用熱帕輕輕敷了敷臉,齊歌又端過一杯沁着薄荷甘草的清湯侍奉皇帝漱過口,這才将那幾頁抽出的卷宗遞給了紀連晟。

紀連晟接過随意翻了翻,一語不發。

齊歌自打見到那車楚佩隆後吊着的心一直沒安穩下來,如此荒誕不經的鬧劇居然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上演,皇帝若要責罰怪罪,這……

唉——聽天由命吧。

齊歌想了想,低垂下了眼皮,垂手靜立在紀連晟的身側。最近這段日子,接連不斷的禍事讓他已經疲于招架,若真是皇帝動了撤換他這總管的念頭,那也便是天意罷……

正想着,卻忽然聽紀連晟開口問道:“昭耘殿前的那幾株南番進貢的九重葛怎麽不見了?”

嗯?

嗯——?怎麽會問起昭耘殿前的花兒了?

齊歌雙眼一睜,被皇帝這八竿子打不着邊兒的詢問弄的突然一愣,轉瞬才反應過來,忙道:“回陛下,那幾株花似乎有些氣候水土不适,原本郁郁蔥蔥的葉子凋落的厲害,奴才已經命人将那幾株枝幹都送去禦花房好生看待着。”

“叫人取回來。”紀連晟将手中那幾張卷宗遞給了齊歌,一邊吩咐道。

“陛下……?”齊歌雙手收過那幾頁紙,有些不解。

“那慕容欽哲不是在慈恩宮養花兒麽?送去讓他養着。”紀連晟雙手摩挲着膝蓋,掃了一眼身邊已然戰戰兢兢的齊歌,語調淡然又随意。

“是——”齊歌心中一提,思量着這一晚上的奔波,到了兒原來皇帝心中挂念的卻是那慕容欽哲。

這幾株珍貴的奇彩九重葛剛被進貢來大梁的時候,紀連晟很是喜歡,命人一一種在了昭耘殿前的琉璃圃壇中。

現在,如此珍貴的花種,他卻一句話都要賞賜給那慕容欽哲養着,再已不是甚愛花草的元妃。

莫測啊,莫測!

這皇宮之內每個将身家性命系在帝王喜好上的人,或許都要早晚習慣與這種莫測為伴。

“陛下,今日的事,還請責罰——” 紀連晟不訓斥自己,并不代表自己能逃掉今夜的這一劫,齊歌主動“啪”的一聲,在紀連晟身邊跪下。

“責罰你什麽?”

紀連晟不笑不怒,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卻讓人莫名感覺到甚是疏離。

“奴才實在不知那小佩隆——居然——居然是——”齊歌解釋的牙口都打顫兒,一眼都不敢擡頭窺視天顏。

紀連晟方才已經将那小佩隆的身世看的清楚,小佩隆雖然喪父但他的母妃又一次下嫁給了他的叔父汗王,這麽說起來,他的身份倒是比那大佩隆還貴重幾分。

将錯就錯吧,否則還能怎麽着?

男妃已經選了,帝王之言一言九鼎,不可輕易反複。更何況,鑒于車楚部所在的戰略要地,能少一事,便少一事,以求長久太平。

“不知者無過,起來吧。”紀連晟淡淡的道。

皇帝的大度反應卻讓齊歌将頭低的更低了,入宮這些年他做事一向謹慎,從來不願出令人恥笑的纰漏,這件事……實在是有損他一世恭謹……

“若不是朕一時興起,随意點了車楚部的名牌,估計現下那小佩隆已經在回程的路上了……呵……”

紀連晟見齊歌跪地不起,輕輕笑嘆了一句,倒彷佛像是在諷刺自己罷了。

“陛下要下令捕捉責罰那大佩隆麽……?”齊歌真不知這鬧劇該已怎樣的方式收場,若是皇帝一意追查下去,那這場風波……

“責罰他什麽?”紀連晟站起身子,踱步向坐榻前的長窗走去。

窗外正是木槿花香輕然,一庭明月布輝之時,紀連晟擡起頭,凝望着清曠月色,只覺得內心莫名幽情無處投寄。

原來,即便他富有山川四海,被天下衆人尊重膜拜,也絲毫不能分減夜裏這靈魂深處的丁點兒孤獨,只是任由這孤獨像鬼魅一樣,任意游竄……

為什麽……

“責罰他想和一個相愛的人厮守?”紀連晟像是自嘲一笑,接着問道:“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有什麽可責罰的?”

“……”齊歌不由愣住,擡起頭。

紀連晟負手而立,就那麽定定的望着窗外的月色。

月光點點晶瑩,如練長灑于浩瀚天際,整個星空充盈着娟娟清涼之光。

他在心中低低嘆息道:“有些人不過是求而不得罷了……”

正巧,窗外忽的起了陣風,搖擺來去,夾着花的馥郁送進窗來。

“咳咳——咳——”紀連晟被這風莫名的一招惹,咳出幾聲。

齊歌見狀立即奔走上前,伸手去關那窗,“陛下,千萬別着涼。”

他像是被什麽觸及心頭一般,說的十二分慎重。

紀連晟也像是自知般的點點頭,避過那風口兒,轉過身子,輕按住自己的胸口。

“這裏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見夜已經深了,皇帝一句話的吩咐,齊歌便不再多言,整整衣襟,迅速退了下去。

随之,是心裏長長的釋然了。

看來,車楚佩隆偷換男妃的事情,就這麽罷了。如此輕易就過去了,難道真是天神庇佑?!

空曠的內殿裏,于是只剩下紀連晟一個人,伴随着呼吸聲的,是通明火燭搖曳的聲音。

紀連晟幾步緩緩走到桌旁的一處黃花梨木案臺前,那案臺上放着一個雕琢着雙龍戲珠,十二分精美細秀的梨木盒子。

他目光靜靜的,沉沉的,像是透着清冽之氣的山泉一樣。

審視着那長長的盒子半響,忽然,他伸出手,“啪嗒”一聲,将那盒蓋慢慢的掀了起來。

宮中的夜,于每個靈魂而言,似乎都特別的漫長。

幸者,只願天明後更加幸運,等待是一種折磨。

不幸者,卻要在不幸中沉沉浮浮,渴望命運在某個關卡能夠扭轉通達,等待則是一種焦灼。

于旁人是,于慕容欽哲,便更是。

尤其是這一日,居然因為慈恩宮的宮侍以審查紫菱之死的事作為說辭,硬是給他鎖上了一副巨大沉重的腳鐐。

粗使繁重的活兒,他能夠承受。

但在這咫尺狹小的宮殿之間,難道他還要失去最後的一點兒自由……?

一日一日,現實離他所期盼的境遇相差的越來越遠……

慕容欽哲直直的躺在冰涼的石板床上,窗外的月光透過一縷窗紙的罅隙,斜斜的掃在他英挺的鼻梁一側,将那脂玉一般剔透的肌膚映的越發絕世出塵。

他的目光像是在看着什麽,又像根本什麽都沒有看,一雙黑瞳裏,像是什麽都看見了,滿滿的;又像是什麽都視而不見,空空的。

只有那節律規則的起伏呼吸,一上一下的胸膛,昭示着他活生生的存在。

長夜無端幽寂,枕簟清風,孤人難寐,迢迢銀河應作離人相思曲。

世人不解花語,奈何芳妒,只雁南飛,渺渺微雨打落殘夢覓無跡。

慕容欽哲就這樣,清清明明又恍恍惚惚的等着入睡……

雙腳半天的時間已經磨的出了幾處血泡,蜇的生疼,傷口一跳一跳的。

“我還能向前走多久……?”慕容欽哲似乎一次次在心裏反複問自己這同樣一句話。

然而,他卻沒有答案。

因為天明的時候,他總是那樣,又一次,滿懷祈望的向前走去。

周而複始,如此而已。

這一夜,有什麽,忽然,變得不同了。

燈火明滅的巨大皇宮上方,随着雲月飄搖,輕緩悠揚的一曲琴聲,像是夾在幽幽風裏,透過無處不在的縫隙,送到了慕容欽哲的耳中。

琴聲——?

夜色裏孤寂如死灰般的心,驟然被一曲琴聲,那樣溫柔的撫慰來去,轉而,那旋律像火種一般,将心點燃了……

不知是醒、是夢,慕容欽哲坐了起來。

他光着腳,走下了石板床。緩緩的,緩緩的,走到了那窗前,窗外閃着晶亮的月光瞬時布滿了他的肢體。

轉身,推開門,他走到了門前的院子中。

那琴聲不知從哪裏而來,也不知将要往哪裏而去,旋律卻美的令人心動,令人心醉,彷佛邀明月共醉一般,飄渺萦繞若仙曲。

門前矗立數百年的老槐樹下,槐花輕逸,芬香不可言喻。

不自知的,慕容欽哲就那麽光着腳,站在槐樹下,伴随着那旋律,彷如與樹精共舞一般……

輕輕的,輕輕的,擡起雙手……

脫離一切塵世的束縛,舞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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