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達,大梁皇室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日之一。
依照祖制,清晨時分皇帝便帶領着近侍以及後宮嫔妃,在宮中的祭壇例行禱告祭祀。清遼城郭之外,當朝親王們則彙聚在一起,賽馬射獵,直至午後。
夜宴設在宮中最長者的殿宇之內,時下,自然是郭太後的慈恩宮。
遵循祖宗家法,這一日紛擾忙碌,直至日落西山時,各位宗親國戚才攜帶着家眷進宮赴宴,這其中自然少不了璋王紀連翰。
紀連翰再次帶着哥舒寶珍進宮赴宴,更是讓哥舒寶珍惴惴不安的心驚喜交加。
說到底,她才是明媒正娶的璋王王妃,只要王爺不離棄她,試問還有誰能撼動的了?
經過一段日子的潛心修整,哥舒寶珍現在學的更加乖順了。
她深深明白一個道理,紀連翰即便不愛她,也無法輕易割舍哥舒部這個強大的後盾,他對自己的容忍程度完全取決于身後這個部落對他的利用價值。
這樣,也罷。
求不得一人心,能求到一人身,也不失為是退而其次的選擇。
更何況他們都如此年輕,只要王爺對她但凡還會有丁點兒恩寵,來日生下一兒半女,自己這輩子也算無憾。
想到這裏,坐在夜宴上的哥舒寶珍不禁心頭喜滋滋的。
慈恩宮中的銘霞殿此時此刻已然是光華四射,人頭攢動。四海清晏,盛世太平,大梁國皇室的家宴一派雍容崇麗,逸樂翩翩。
殿中禮樂班子已經就位,韶夏悠揚。
哥舒寶珍四處略略張望了一下,太後和皇帝的上座仍然是空的,各位王爺們、皇帝的次級嫔妃們,都已經各自入位。
禮官高聲一句傳報,皇後烏禾氏帶着侍從緩緩走入殿中,她身着禮服,面色卻不如那錦質的禮服一般光鮮。
衆人都立即起身行禮,唯有璋王一人坐在那裏獨酌。
紀連翰從禮儀上居然如此怠慢皇後,使得哥舒寶珍頓時十分不安。
這種對于無上權位的蔑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寫在紀連翰臉上。
他根本不在乎。
誰料想烏禾氏卻對此也見怪不怪了。她入宮多年,和皇帝尚未有過子嗣,皇帝對她也是分毫沒有賞賜過半點兒寵愛。
在這宮中,女人的地位多半是男人給的,她既然寄居在這有名無實的後位上,全無勢力,對于這朝中張揚跋扈的璋王,又怎能奈何的了半分呢?
烏禾氏和紀連翰打了個照面,邁着小步,輕輕的走了過去。紀連翰面無表情,只當她是空氣。哥舒寶珍倒是在他身旁跪地行了該盡的禮節。
這璋王王妃雖然當的艱難,哥舒寶珍卻也算漸漸熬出了滋味。
只要她的夫君好,什麽她都可以接受。
皇後剛剛入席,元妃也就緊跟着入殿了。她身懷有孕,思芳自然一直扶着,生怕她有什麽閃失。
元妃的服飾從來都比皇後更加豔麗華貴,女為悅己者容。她願意打扮穿着,也只是為了讨得那心頭之人的注視。
可那人的心……似乎再也不在她這裏了……
想到這兒,元妃看了看那臺上空空的龍椅,心頭不禁悲從中來。
朝中都知道元家在朝夕之間被皇上一鍋端了,她身後已然沒有了從前的靠山,往後在這宮中掙紮,也只能依靠自己這孤零一人。
一切……都再也回不從前了……
她深深的嘆息了一口氣。
哥舒寶珍盯着皇上曾經專寵的愛妃看了半響,卻覺得她雖然姿色柔麗,少了一股子草原上勃發頑強的生命力,神色掩飾不住的黯淡,這一胎大概懷的十分艱難。
在險惡深宮中,這幅模樣恐怕終究難以承受多大的福祉。
可即便如此,她腹中還是有着帝裔的血脈,而自己……璋王成婚之後就幾乎沒有碰過自己……
唉——
哥舒寶珍突然想起出嫁時哥哥特意送她的百子被,彷如就像是荒謬的嘲諷一般。
百子被,中原特有的一種祈福婚禮,在一匹通紅的繡緞上仔仔細細繡上各式玩耍的孩童,湊成“百子”。再彈松幾斤上好松軟的新鮮棉花,織成被裏,嵌在那繡緞之中,以九十九根棗色蠶絲撚成一股絲線,逐點縫合繡緞。
這百子被意在恭賀新婚夫婦多子多福,長壽富貴。哥舒寶珍守着這麽個英俊威武的夫婿,何嘗不想子孫繞漆,只是……
正想着,眼見着銘霞殿中東便門的簾帳動了一動,緊接着便有人高聲道:“太後駕到——”
衆人便又打着拍子般的整齊起立,跪地行禮。
對郭太後,紀連翰沒有怠慢。
他行禮的樣子十分優雅,一手輕輕的擱在膝蓋上,頭微微低下,夜宴的黑色華服貼身平整,整個人看上去,似乎內在撐着一股昂揚之氣,低頭,卻沒有絲毫卑微的屈服。
郭太後掃了一眼這殿廳之內的宗室家眷,看人都到齊了,甚至最遠的座列裏,還依次坐着幾個皇帝新納的男妃,不由覺得有幾分安慰。
只是一看這身旁龍椅居然還空空如也,便頓時沉了臉色。
皇帝是怎麽回事?!
這宮中平平順順過了許多年了,她現在年華漸老,無欲無求,只希望這宮中再多些強健的子嗣,便是最好。可她的寶貝兒子,卻偏偏不能随了她的心願。
莫哲、澤于、佩隆今夜的确是安安分分依次坐在了欽霞殿中,三人各自相視了一圈兒,都傲慢的視對方而不見。想到來日為争奪皇帝的寵愛恐怕還要撕破臉皮,莫哲和澤于雖說不上交惡,但也對彼此充滿敵意。
佩隆不在乎皇上的聖寵,只在乎面前的吃食。
今夜他為了赴宴,特意打扮了一番,又穿了特制的高底布鞋,這宮中見過他的人本就不多,因此也暫時沒有人戳穿他的身份。
太後寝宮的吃食太好了,真能甩宮中賞賜給他小院兒的那些糕點幾條宮河。
蓮糯棗糕,酒釀圓杏,芝麻滾馬奶山藥,九重彩餅,冰制醉櫻桃……
佩隆忍不住已經偷偷吃了好幾樣,肚子裏還是咕咕直叫。
剛伸手正欲再吃那馬奶山藥團的時候,樂班忽然換了一首十分歡快雀躍又帶着濃濃草原情風的曲子。
這曲子的主奏是宮中的龍頭琴樂班,在大梁國,這雙弦琴上可用龍頭裝飾的只有宮廷樂班。
雙弦開弓,泛音一拉,典雅又飄逸的曲子美不可言。再伴上那火不思、赤勒潮爾、晃鈴、神鼓、等等,恢宏又纏綿的令人心醉。
音樂本就是人間除了說話之外的另一種語言。
等懂得音樂,欣賞音樂的人,是無上幸福的。這種幸福與地位無關,與金錢無關,與年齡亦無關。
真正美妙的東西,都需要用心去欣賞。
慕容欽哲從院中擡頭望去,見到慈恩宮西北角上的明彩交輝的燈火之光,那個方向隐隐約約傳出的曲調聲,讓他癡癡相望了半響。
大梁國的宮廷樂班果然名不虛傳,曾有坊間笑談,紀連晟是大梁歷任皇帝之中,最風月的帝王。
這不,皇上好雅樂,這樂班的水準自然無可挑剔,趨于純熟精絕。
慕容欽哲在大漠中,甚至以前在清遼城中,都未曾聽過這麽優雅的宮廷曲調,泛音合奏來去,高低音域交錯,張力十足。
在那音調中,看的見地平線,看的見草原,看的見冉冉升起火紅日頭,亦看的見一輪浩瀚于天地間的明月。有風聲、雨聲、馬兒的嘶鳴、曠野之中絕塵而去的狂奔……
這音樂彷如一條紐帶,讓他不由自主的想突破這幾尺牢籠前去一聽究竟。
大梁國所有尊貴的人,應當都聚集在那裏,包括那無上的帝王。
他想一睹他的風姿,喜歡欣賞這種雅樂的人,究竟長的什麽模樣?
人的發心與願力,有時——不可估量。
一旦他想到要離開這裏,全身上下每一處汗毛甚至都被賦予了力量,驅動着他實現自己心中的所望。
這處小院兒他已經很熟悉了,在慕容部的時候他也多少學過一些武功的皮毛,眼下真正礙事的,是腳上的腳鐐。
那曲子一直在演奏者,反複來去,像是在等着什麽人一般。
慕容欽哲使勁了全身的力量,試了多次,才緩緩爬上屋頂旁的樹幹。慈恩宮今夜太繁忙了,這以至于周圍空無一人,他順利的從樹幹翻轉到了房頂上,挪了挪身子,順着那房檐一邊兒,滾落了下來。
“砰——”的狠狠摔在草地上,腳鐐瞬間在腳踝兩處挂出了血跡。
慕容欽哲站了起來,不管不顧,吃力的一步步向前走去。就向着那個方向,火光輝映交織,明華盛放如晝,弦樂雍容悠揚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他雖然走的艱難,但脊梁是直挺挺的。
人的一生要走很多條路,但只有一條路,會讓你遇見自己命定的人。
人的一生要邁無數的步子,但只有幾步,真正能夠決定人的今生命運。
眼看着越過了兩座空無的宮殿,越來越接近那銘霞殿的時候,在朱紅圍欄的長廊中,他突然被身後一聲厲斥喝住。
“大膽!什麽人——”
是宮中的侍衛,沒錯。
大概,今夜,是無法清清楚楚的聽到那樂聲了。
慕容欽哲停下腳步,遲疑了一個恍惚,又瞬間堅定了心性一遍,繼續朝前走去。
他已然是一個無牽無挂的人,今夜他只有這樣一個心願,他想不計代價的達成它。
“站住!!”身後随之而來的是又一聲制止厲喝,有人向他跑了過來。
慕容欽哲帶着腳鐐,走到此地已然是極為艱難,又何談逃走?再者,這深宮之中,他又能逃到哪裏去……?
他自嘲一笑,終于轉過了來。
與向着他跑來的幾個宮中侍衛不同,長廊的遠處,站着兩個人,一前一後。
月色昏暗,借着幽明的宮燈火光,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樣。
慕容欽哲剛剛站定,誰知那人便向着自己一步步的走來,步伐優雅而沉穩。
跳躍的燈火下,長廊仿若幻變成一條穿梭記憶的回廊。
待那人漸漸、漸漸走向自己,輪廓分明起來時,慕容欽哲眼前突然閃過一個已經定格的畫面——正午時分,一個清癯溫雅的宮侍提着竹籃正站在濃密陰翳的樹下,他淡淡一笑,臉上就彷佛頓時點上了光亮。
“你就是欽哲吧”他問道。